我是东北的，今这故事，是我时候的亲身经历。
那年我七岁，寒假被爸妈送到奶奶家过年。
奶奶家在屯子最东头，背靠着白雪皑皑的大荒地。
一到腊月，黑得早，下午四点多日头就落山了，地间只剩下白茫茫的雪和黑黢黢的树影子。
奶奶家是旧式三间瓦房，厕所是院子西南角的旱厕，离正屋隔着整个院子。
东北冬夜里零下二十多度，起夜成了我最害怕的事，要么憋着，要么就得裹上棉袄棉裤，冲进刺骨的寒风里。
那晚上，我灌多了奶奶熬的山羊奶，半夜实在憋不住了，只好推醒我妈。
我妈睡得迷迷糊糊，嘟囔着：“你这孩子，睡前少喝点……”
但还是爬起来，裹上军大衣陪我出去。
院子里雪没扫净，踩上去咯吱咯吱响。
月亮照在雪地上，反着惨白的光。
我哆哆嗦嗦跑到厕所门口，正要推门，就听见苞米楼子那边传来声音：
“海……海呀……”
是个姑娘的声音，脆生生的，拖着老家这边特有的尾音。
我一愣回头看向我妈，我妈还站在房檐底下跺脚取暖，嘴里哈出一团团白气。
声音不是她那儿来的。
我又往院子东边的苞米楼子看，那是农村用来存苞米的木头架子，现在空了大半。
楼子阴影里，好像站着个孩，比我矮半头。
“谁呀？”我壮着胆子问。
“来玩呀……！”
“玩躲猫猫呗……！”
那声音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而是继续招呼着我。
有可能你们不信，我那时候没觉得怕，反而很好奇，想过去看看是谁家孩大晚上不睡觉。
我刚要往那边去，我妈在后头就喊：“干啥呢？赶紧尿完回屋，冻死个人！”
我只好钻进厕所。
等出来时，再往苞米楼子看，影子已经没了。
回屋路上，我跟我妈有人叫我。
我妈搓着我冻红的脸蛋：“准是风刮苞米叶子响，你这孩子听岔了。”
我没再吱声，可心里却不信。
后半夜，我睡在烧得滚烫的火炕上，又听见那声音了：
“海……来找我玩呀……！”
我睁开眼。
屋里没点灯，只有灶坑里余火的红光在墙上跳动。
糊着旧报纸的窗户上，映着个的影子，扎两个辫，左边辫子上好像系着什么东西。
我吓得赶紧闭眼，可声音还在耳边绕：“你来找我嘛……躲猫猫可好玩了……”
我把头缩进被窝，一动不敢动。
过了好一阵，没声了。
我偷偷掀开被角，窗户上的影子也没了。
第二吃早饭时，我跟奶奶了这事。
奶奶放下筷子，问我：“那闺女，是不是扎俩辫儿？左边辫梢系截红头绳？”
奶奶这么一问我愣住了，夜里黑，我又因为害怕，所以我只看到轮廓，根本没看清什么红头绳。
可奶奶这么一，我脑子里突然就清晰了：对，左边辫子上，确实有一段红艳艳的颜色。
奶奶脸色变了变，没多，只跟我妈：“今晚给孩子备个尿桶搁屋里，别出去了。”
我妈还是不在意：“妈，孩子做梦呢？”
可那晚上，影子进屋了。
我睡得正沉，忽然觉得有人在看我。
一睁眼，就见炕沿边上站着个姑娘！
她穿着碎花棉袄，蓝裤子，脚上是双绣了花的棉鞋。
脸白生生的，眼睛又黑又大，正盯着我看。
左边辫子上，那截红头绳在黑暗里格外扎眼。
“你咋不来找我咧？”她撅着嘴，声音里带着委屈，“话不算话……”
我想喊，嗓子眼像被冻住了，发不出声。
姑娘朝我伸手：“就玩一回……你来找我，找到我，我就不来了……”
这时外屋传来奶奶咳嗽的声音，姑娘像是吓了一跳，“嗖”地转身，跑出屋去了。
棉门帘子晃了晃，没见人出去，可她就是不见了。
我这才“哇”地哭出来。
奶奶和我妈冲进来开灯。
我指着炕沿哆嗦着道：“刚刚有个女孩！就站在这！”
奶奶没话，摸着我的头，然后抱着我，把我哄睡。
第二一早，奶奶从屯里卖部回来，手里拎着一挂“大地红”鞭炮。
我问奶奶为啥要买鞭炮，奶奶没细。
但我后来才知道，前几年屯子里有个叫玲的丫头，七岁那年腊月，跟孩子们玩躲猫猫，躲到后山沟的雪窝子里，再没出来。
找到时，人都冻硬了。
那丫头最爱美，总在左边辫子上系截红头绳，是她姥姥给买的。
那下午，日头刚偏西，奶奶在院子里点响了那挂五百响的“大地红”。
“噼里啪啦”的爆炸声震得窗户纸嗡嗡响，红纸屑在雪地上炸开，像开了满地红花。
奶奶站在硝烟里，用老话念叨着什么，手里还抓了把苞米粒往四周撒。
放完鞭炮，奶奶又从屋里拿出一个东西，是把新削的桃木剑，三厘米那么长，剑身上用红油漆画着弯弯绕绕的纹路。
“你姥爷年轻时跟人学过这手艺，桃木辟邪，过年挂这个，平安。”
奶奶一边一边，把桃木剑挂在我脖子上。
来也怪，那晚我睡得特别踏实。
半夜迷迷糊糊醒来，好像看见门帘子边上有双棉鞋的影子，但影子只是停了一会儿，就慢慢淡了，像雪化在水里。
从那起，再没人半夜叫我，也没影子出现了。
快过年那几，奶奶偷偷跟我：“玲那丫头……不是坏心。她就是太想有人陪她玩最后一回躲猫猫了。”
走的那早上，我摸着胸前的桃木剑，木头的纹路已经被焐热了。
很多年过去了，我还记得东北腊月夜里刺骨的冷，记得苞米楼子在月光下的影子，记得满地红鞭炮屑衬着白雪的样子。
每到过年放鞭炮的时候，我总会想起那个系红头绳的女孩。
“她应该，已经找到玩伴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