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种人,恰如‘紧箍咒’,
所有人都明知,这些批判之言都引经据典,将看似细微的布置与为政之道、民心向背紧密相连。
袁老先生既有身处逆境,其恪守礼制、心系民生的刚直风骨,又真心批判这县衙中可能存在的怠惰与浮华之风。
可架不住......
头疼。
这些话听着,真是非常头疼。
袁老先生一番话完,整个县衙前院鸦雀无声。
不余幼嘉,连狸奴大王都忍不住伸出爪子,捂住自己脑袋上毛茸茸的耳朵......
实话,这位袁老先生,当真是刚直得让人害怕。
余幼嘉眉眼直跳,一边吩咐人去兵营请回朱载,一边解释道:
“袁老先生,此处的县衙,乃是平阳王府改建而成,原是为了节省民力,速成官署,故而许多旧时格局、装饰未能尽数更改,难免留有痕迹,与规制稍有不合,也…非全属现任县令之过。”
她这番话,点明了这衙署的“出身”,既解释了为何会有不合礼制之处,也隐约为现任县令开脱了一句,言语间颇为公允。
然而,袁老先生闻言,眉头锁得更紧,非但没有释然,反而更加痛心疾首:
“平阳王如此奢靡虚浮,暴政无道,后来者自然更要加以改正,不以身作则,如此潜移默化,官吏之心何存敬畏?百姓心中何来信服?”
“如今这县衙里的县令是谁?二公子可是在此处?老朽今日一定要好好改改这歪风邪气,将礼制纲常之事一一明,一扫污浊!”
这位老先生,当真是逮谁‘骂’谁!
可偏偏,骂的又让人不敢回嘴!
余幼嘉牙酸得厉害,一边在心里掐算着朱载何时回来,一边想再些什么拖延些时间。
恰在此时,通往二堂的廊庑下传来一阵轻缓的脚步声。
余幼嘉循声望去,果然见一名身着月白暗纹杭绸直裰的年轻文士缓步而来——
来者约摸二十五六年级,面容隽秀,身量清癯,秋日午后的日头随侍此人左右,倒像是漾开一层层温润的光泽......
正是寄奴!
余幼嘉心道一声不好,连忙做口型:
‘快跑,快跑!’
这老先生可真的是太刚直了!
旁人看着像是没什么的东西,老先生都能挑出一大堆毛病,寄奴成日穿的都是她心喜他穿的衣裳......
换而言之,十分像是‘男宠’。
寄奴一看就是听到外头动静而来,连发冠都还没好好疏起,这还不得被老先生引经据典骂上三百回合?!
余幼嘉着急,寄奴倒像是没瞧见一般,款步行至她面前,挡住她与狸奴大王,这才朝堂中那位老先生躬身行礼道:
“袁老先生。”
鬓发皆白,神色沉肃的袁老先生见他的模样,果然不满,可就在老先生提着一口气准备‘开骂’时,却又不知是想起了什么,突然又将已到嘴边的言语咽了回去,问道:
“你是从前崇安城中,春和堂的周少东家?”
“你为何在此处?难道是在此处当差?”
周利贞。
这名字已经许久不曾有人唤过,可显然,这名字所带来的声名颇好,而袁老先生亦是记得的。
清癯青年神色恭敬,将身形压得更低了些:
“正是晚辈,不过晚辈并非在此处当差,而是与淮南王二公子有交情,因好友之邀这才留在此处闲留,不日便要折返崇安。”
袁老先生原先肃穆的神色稍缓,上下打量清癯青年几眼,面上闪过一丝纠结,欲言又止数息,可到底是没什么,只径直迈步朝后院走去。
余幼嘉生怕老爷子出什么事儿,连忙吩咐人去帮忙,这才百思不得其解道:
“......这老爷子怎么不骂你?”
寄奴万分无奈:
“袁老先生先前当过崇安的县令,他对自己十分严苛,从不收受贿赂,可花自己的月俸救助百姓却不含糊,所以日子过的十分清贫。”
“有一年他老妻病重,当真是十万火急,可家中着实是没有丝毫银钱,便在春和堂赊了三服药......”
县令当成袁老先生这样,当真也是破荒头一回。
不过,这也是寄奴愿意高看袁老先生一眼的缘由。
目之所及,袁老先生又带着人拎着各种凿子锤子木梯等物返回前厅,风风火火拆除原先他挑出的诸多毛病。
两人不约而同地往墙角让了让,以免被老先生看到后,再波及自身。
寄奴压低声音,黏在余幼嘉身旁声继续道:
“那时袁夫人身子弱,一直要吃药,每月都入不敷出,还了上一次的药钱又得赊下一次的药,我去送药时也曾碰巧见过几次,想必是因为这个缘故,所以这才觉得无颜面对我。”
“这位老先生为人中正,眼底不容沙子,我原先便十分担心他来,没想到来的人真的是他。”
妻主先前提及许钰,似乎十分担心许钰会严苛待人,可句实话,许钰那样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富家公子又有何惧?
他难道能亲自下地,查看一亩田地到底有多少收成,看一个集市里面物价是否稳定,百姓交易顺畅,生活如何?
许钰做不到!
他虽盘账查账厉害,可也只会等下人将一切勘察好,将各种回传放在案头,才会一一盘算大致能有多少收成与贡赋。
这中间有多少水分,便也只有底下人与百姓自己心中知晓。
但,许钰做不到的事,袁老先生可以!
袁老先生一不二,如今便开始一一整改县衙,往后只怕是各种细枝末节倒要一一谏言纠正......
这样的人,才是真正不好糊弄的人!
朱载原先答应的七成,这回只怕是一丝一毫也没有回转的余地了!
余幼嘉听到寄奴对这位老先生的评价,越发愁容满面,只觉怀中那枚从不离身的崇安官印一时烫手至极。
两人一猫躲在墙角叹息,打定主意尽可能不引起老先生的注意,‘少些挨骂’。
可事实证明,这种事儿是越是想,越是不可能办到。
县衙外一阵由远及近的急促脚步声突突而来,伴随着略带喘息的声音:
“鱼籽!何事寻我?难道是淮南来的使者到了???”
此声嘹亮,伴随着声音一个身影已旋风般冲入仪门。
正在热火朝敲碎阶前石刻的袁老先生闻言抬头,便见来人十分年轻,看着不过十七八上下,一身便于行动的黑色窄袖布衣,腰间束着同色布带,额上鬓角满是汗珠,几缕发丝湿漉漉地贴在颊边,脚下靴子沾满泥泞,显然是刚从什么地方匆忙赶回......
毛躁!
袁老先生‘腾’地一下站起,余幼嘉猛地闭眼,寄奴则是伸手捂住偷摸窥视的狸奴大王眼睛——
完了完了,这回是真的免不了一顿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