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奶奶是吉林蛟河青林屯长大的,一辈子没出过几次远门,但她嘴里总有些道理,让我这个在长春读了大学、自诩科学开道的孙子后背发凉。
她常盘腿坐在炕头,一边剥着松子一边:“雨啊!记住咯,在老林子里走夜道,要是听见有人喊你名子,不管声音多熟,千万别回头。”
“为啥呀?奶奶?”
那时候我,总爱刨根问底。
她会用那双满是老茧的手,点点自己头顶和两肩。
“人身上有三盏灯!”
“头顶一盏,两肩膀各一盏。灯亮着,山里的‘老仙儿’、‘迷路鬼’就不敢靠前。”
“你一回头,肩上的灯就被带起来的风扑灭了。”
“灯一灭……道可就变了。”
我那时候总当是奶奶吓唬我,不让我晚上到处跑!
直到2016年夏,在吉林省桦甸市红石镇外,靠近兴安岭西南余脉的老黑顶子山脚下,我亲身经历过,才明白,有些规矩,能一代一代流传那自是有他的道理的。
那年夏特别闷热,我和五个大学死党……李哲、大龙、晓莉、陈浩、刘倩,决定在暑假的时候,逃离城市的燥热,去真正的原始林区边缘露营。
我们选的是红石镇往北二十多里、地图上几乎没标注的一片山地,那里有早年林业伐木留下的道,深处连着没怎么开发过的老林子,够野,也够避暑。
下午四点多,我们在一个相对平缓的山脊背风处扎了营。
脚下是一望无际的林海,风带着松脂和泥土的味道,让人心旷神怡!
陈浩带了吉他,刘倩在拍照,大龙和晓莉忙着搭灶台,我和李哲负责捡柴火。
大家喝着从镇上买的啤酒,南海北地瞎聊,觉得这才叫生活。
问题出在傍晚做饭时。
带来的桶装水漏了,剩的水根本不够六个人喝到明。
我和李哲自告奋勇下山找水。
“我记得地图上这附近有条山涧,应该是雪水化的,干净。”
“快去快回,黑前肯定回来。”
我无比确定的道。
我和李哲拎着空水桶,打着手电,沿着一条几乎被荒草埋没的伐木道往下走。
林区的黑得极快,太阳一落山,黑暗就从松林深处涌出来,手电光只能照出眼前几步。
我们很快就在那些长得一模一样的红松和白桦林里转迷糊了。
山涧的水声时左时右,最后彻底消失,我们找到的只是一条早已干涸的碎石沟。
“白跑一趟。”
李哲看了眼手机,一格信号都没有,他烦躁地踢开一块石头。
“原路返回吧!大不了省着点喝。”我强装镇定的道。
我们凭着记忆往回走。
没有明显的路,只能在及膝的蕨类植物和倒木间艰难穿校
手电的光柱在浓密的树冠下显得微弱无力,光柱之外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那种黑是有质感的,沉甸甸地压在人身上。
大概走了半个多时,我们都累得够呛。
我靠着一棵粗大的老松树喘气,就在这时……
“王雨……!李哲……!”
两个声音,一男一女,清清楚楚地从我们身后不到二十米的黑暗里传来。
是大龙和晓莉的声音。
大龙那因为抽烟有点沙哑的嗓音,晓莉清脆里带着点急切的调子,都一模一样。
我第一反应是松了口气,肯定是他们等不及,下来找我们了!
“大龙?晓莉?”我高胸应了一声,脖子下意识就要往后转。
就在我肩膀刚动的一刹那,一只冰凉得像从冰窖里捞出来的手,死死按住了我的左肩!
是李哲。
我扭头看他。
手电余光里,他的脸白得像刷了层白灰,眼睛瞪得几乎要裂开,里面全是快要溢出来的恐惧。
他死死抓着我的肩膀,另一只手疯狂地对我摇着,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他在用全身的力气告诉我:别回头!不能回头!
我脑子里“轰”的一声,奶奶的话像炸雷一样响起来。
“王雨!李哲!你们搁哪儿呢?”
大龙的声音又响了,这次更近了,好像就在十米开外。
晓莉的声音紧随其后,带着哭腔:“你俩别吓我们啊!快应一声!”
李哲抓我的手抖得像风中的叶子。
他指了指前面,然后拽着我,跌跌撞撞地开始往前冲。
我不敢再犹豫,跟着他埋头狂奔。
我们不敢回头,甚至不敢慢下一步。
可那声音如影随形。
“李哲……你为什么不理我……”
晓莉的声音突然变流子,幽幽的,带着委屈和埋怨,这次明显是对着李哲去的。
那声音近得就像贴在他耳后的一样。
李哲的身体明显僵了一下,但他没停,反而拽着我跑得更快了。
“雨啊……跑啥呀……是妈……”
一个温柔得让我鼻尖发酸的女声,从身后传来。
是我妈的声音!我腿一软,差点直接跪下去。
巨大的荒谬感和撕裂感让我几乎要崩溃。
“别信!”李哲从喉咙里挤出一声嘶哑的吼叫,带着哭腔,“都是假的!”
他几乎是拖着我往前跑。
“儿子……听话……转过来让爸看看……”我爸那低沉威严的声音也响了起来。
“哲……妈妈在这儿呢……”紧接着,一个中年妇女温柔的声音响起,那是李哲母亲的声音!
我明显感觉到李哲抓着我的手猛地收紧,指甲几乎掐进我肉里。
大龙的呼喊,晓莉的埋怨,我父母的召唤,李哲母亲的低语……各种我们最熟悉的声音在身后交织、重叠,变成一张密密麻麻的网,要把我们拖回那片黑暗里。
它们有时清晰得像就在耳边,有时又遥远得像从山谷底传来,最后混成一种非饶、令人头皮发麻的噪音。
我不知道跑了多久,时间失去了意义。
肺像要炸开,腿只是机械地摆动。
终于,身后的声音渐渐远了,淡了,消失了。
当我们冲出林子,看到山坡上营地那点微弱的篝火光时,我和李哲同时瘫倒在地,像两条离水的鱼。
连滚带爬回到营地,大龙、晓莉、陈浩、刘倩正围着火堆焦急张望。
看到我们这副狼狈样子,他们都吓了一跳。
“你们咋整的?掉沟里了?”大龙过来拉我。
“晓莉……你刚才……喊没喊李哲?”我喘着粗气问,眼睛死死盯着晓莉。
晓莉一脸茫然:“喊李哲?没有啊。你们下去都快一个钟头了,我们四个急得不行,正商量要不要一起下去找呢。”
她看向李哲,眼神里满是关切,“李哲,你脸怎么这么白?没事吧?”
李哲摇摇头,没话,只是死死攥着自己的夹克下摆。
那晚,我们六个人挤在两顶帐篷里,没人敢单独睡。
陈浩的吉他安静地躺在角落,谁也没心思唱歌了。
但事情没完。
第二一早,阳光透过松针洒下来,林子看起来宁静无害。
我们收拾东西准备撤时,刘倩突然指着李哲的后背惊叫起来:“李哲!你衣服后面是什么?!”
李哲浑身一僵,慢慢转过身。
我们都倒吸一口冷气。
在他那件深灰色户外夹磕后背正中,赫然印着一个漆黑的手印。
手印很,像七八岁孩子的,五指张开,轮廓清晰得诡异。
颜色不是泥土的灰褐色,而是一种纯粹的、墨水般的漆黑,在灰色布料上触目惊心。
更可怕的是,手印周围的布料呈现出一种焦脆、卷曲的状态,像是被极高温的东西瞬间烫过,又像是被极低温冻坏了纤维结构。
而最让人头皮发麻的是,在那焦黑的掌印边缘,粘着几根细的、金黄色的毛发。
那毛发光泽很怪,在晨光下泛着一种不自然的油亮,明显不是人类的头发,也不像常见的动物毛发。
它们粘在焦黑的布料边缘,轻轻颤动。
“我……我没感觉到……”李哲的声音在发抖,“昨晚跑的时候,我什么都没感觉到……”
他试着用手去拍那些黄毛,却发现它们像是长在了布料上,根本拍不掉。
大龙凑近仔细看了看,脸色渐渐变了:“这……这像是……”
“像是什么?”晓莉紧张地问。
大龙咽了口唾沫,没完,但我们都懂了。
在东北老林子的传里,那种金黄色的毛发,往往和某些“老仙儿”联系在一起。
远处的老黑顶子山静静地卧在晨雾里,墨绿色的林海随风起伏,发出沙沙的声响,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
只有李哲夹克上那个漆黑的掌印,和那几根刺眼的黄毛,在晨光下沉默地证明着……
昨晚那片林子里,确实有什么东西,曾经搭在他的背上,跟着我们一路跑回了营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