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我入行跑长途客车已经有十多年了,刚入行那会,我公司安排跑西北专线,师父姓陈,是个跑了二十多年夜班车的老司机。
我第一次跟车,他没有别的,而是跟我了干这行的忌讳。
“李,跑咱们这趟线,别的我不,但是有几条铁律你必须的清楚。”
“凌晨在固定休息点停靠后,出发前必须清点人数。”
陈师傅点燃一支烟,很是认真的对我。
“师父,这你不我也知道,不就是怕落下乘客吗?”
我当时不以为意的道。
陈师傅深深看我一眼,摇头:“不全是。”
“正常情况,人齐了就发车,少一个,得找,但要是多了……”
他顿了顿,吸了一口烟接着道:“要是多了,千万别声张,别开车厢大灯,更不准往后看。”
“就当不知道,关上门直接走,一路别停,到下一个地点为止。”
“多了?”
“乘客还能多出来?”
“难道有扒车的?”
我有些不解?
陈师傅没直接回答,只是:“你先记住。”
“这条线上,每个老司机都懂这规矩。”
“违反的人,都没好下场!”
接着陈师傅就跟我起了车队以前的一件旧事。
我们车队曾有个司机叫赵强,比我早个四年多不到五年那个样子,年轻胆大,不信邪。
有一次跑敦煌到格尔木的夜班,凌晨三点在“老风口”休息点停靠。
那跟车的售票员是个新手,清点完人数后人就傻了。
“赵哥……人数不对。”
赵强正抽烟提神,头也不回:“多了少了?”
“多……多了一个。”
按照规矩,这时候该不动声色地发车。
可赵强偏不。
他掐灭烟,咧嘴一笑:“我倒是要看看,这多出来的是个什么玩意?”
售票员死死拉住他:“赵哥,别!陈师傅他们过……”
“老陈他们就会吓唬新人!”
赵强根本不在乎,甩开售票员抓着他的手,毫无顾忌的打开了车厢里的照明灯。
昏暗的灯光瞬间亮起。
有的被惊醒,睡眼惺忪的抱怨,不过翻了个身就接着睡了起来。
赵强拿着手电,从车头走到车尾,一个一个铺位数过去。
数到最后一排角落时,他停住了。
后来那售票员,赵强的手电光定在那里足足十几秒,他整个人像被冻住了一样,一动不动。
过了一会他才缓缓的转过身,脸色白得像纸,一步步挪回了驾驶位。
那剩下的路程,赵强一句话都没。
车也被他开得歪歪扭扭,好几次差点冲出大路。
自那以后,赵强就变了。
他开始自言自语的次数多了,总车上有人跟他话。
可明明副驾驶空着,他却总往那里瞧,像是在跟谁交谈。
他的车也开始频繁出问题,轮胎半夜爆在无人区,发动机无故熄火,刹车偶尔失灵。
而且赵强总能感觉车里多了一个人,可售票员不论怎么数人数都是对的。
赵强听了只是惨笑。
出事那,是个大雾的冬夜。
赵强的车在一段连环弯路毫无征兆地冲出公路,翻滚下二十多米深的山沟。
救援队赶到时,发现全车三十多个乘客都只是轻伤,唯独赵强被穿过挡风玻璃的树枝扎在驾驶位上,已经没了气息。
奇怪的是,他头歪着,看着副驾驶的方向,脸上虽然都是血,可没有任何痛苦的表情,反而带着一种诡异的,近乎安详的微笑!
队里老师傅们私下都:他是被“那位”带走了。
在陈师傅给我讲完规矩的三个月后,我也是开始了我第一次跑夜班。
陈师傅退休前最后叮嘱我:“子,记住规矩。”
“看到了,就当没看到,听到了,就当没听到。”
“它只是搭个便车,到地方自己会走。”
“千万别好奇,别回头,别开灯。”
那晚戈壁上起了风沙,能见度很低。
凌晨两点半,我准时把车停在“老风口”。
这里是几百公里无人区中唯一的休息点,几块破旧的路牌在风中嘎吱作响。
几个乘客下去方便,很快又哆哆嗦嗦地跑回来。
戈壁的夜,冷得刺骨。
我关上车门,售票员赵拿起手电开始清点。
车厢里很暗,只有几盏幽绿的夜灯亮着,乘客们大多睡熟了。
赵从车头走到车尾,又从车尾走回来。
走到我身边时,我感觉他呼吸都轻了。
他凑到我耳边,声音发颤:“李哥……多了一个。”
我的心猛地一沉,握着方向盘的手瞬间冒出冷汗。
“心想,这踏马也太倒霉了,第一就碰到这种事!”
“确定?”我低声问道。
赵重重点头,眼神里满是恐惧。
我深吸一口气,想起陈师傅的话:“别声张,别开灯,别回头。”
我发动汽车,挂挡,缓缓驶离休息点。
车灯撕开前方的黑暗,两侧是无边无际的戈壁,像一张巨大的嘴,随时准备吞噬一牵
开出去不到十分钟,我就感觉到了。
车厢里的温度似乎下降了几度。
不是戈壁夜寒的那种冷,而是一种阴湿的、透骨的凉意,从后背慢慢爬上来。
有乘客在睡梦中嘟囔:“怎么这么冷……”
我没吭声,只是把暖气开大了一些。
又过了半时,那种被注视的感觉又出现了。
就像有人站在你身后,一言不发,只是静静地看着你的后颈。
我的脊背发麻,握着方向盘的手微微颤抖。
我想看后视镜。
这个念头一旦出现,就疯狂地生长。
后视镜就在我斜上方,只要抬眼,就能看到整个车厢。
那个“多出来”的,坐在哪里?长什么样子?是不是也像传中那样,全身笼罩在阴影里?
赵强是不是也这样想过?他是不是也没忍住,看了一眼?
就一眼,应该没事吧……
我的手几乎要松开方向盘,去调整后视镜的角度。
就在这时候,赵突然轻轻咳嗽了一声。
我猛地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的额头已经布满冷汗。
赵眼睛死死盯着前方,低声对我。
“李哥,到地方,我请你吃早饭。”
“听车站旁边那家羊肉汤,好吃的不得了。”
我知道他这是在提醒我。
用最平常的话,提醒我坚持到终点。
我拍了自己一巴掌,把注意力从新集中在开车上。
轮胎碾过沙石的沙沙声,发动机低沉的轰鸣,仪表盘指针轻微的颤动,我用这些真实的声音和触感,对抗着身后那种无形的压力。
那一百多公里,是我这辈子开过最长的路。
每一分钟都像一时。
每一次转弯,我都感觉那个“存在”在随着车身摇晃。
每一次颠簸,我都担心它会朝我走来。
但我忍住了。
没回头,没开灯,没看后视镜。
凌晨五点半,东方际泛起鱼肚白。
县城的灯火出现在地平线上,像散落的星星。
当车驶入车站,停稳,拉上手刹的那一刻,我几乎虚脱。
赵打开车门和车厢灯,喊道:“终点站到了!下车的抓紧!”
乘客们陆续醒来,收拾行李,睡眼惺忪地下车。
我坐在驾驶座上,一动不动。
我能感觉到,随着乘客的下车,车厢里那种阴冷的气息在慢慢消散。
就像冰块在阳光下融化,一点一点,直到最后完全消失。
等到最后一个乘客离开,赵检查完车厢,走回来时,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走了。”
他。
我这才敢回头。
车厢里空荡荡的,铺位凌乱,在晨光中显得平常而真实。
“你看到了吗?”我问。
赵摇头:“没看,不敢看。”
我们相视无言,却都读懂了对方眼中的庆幸。
……
后来我打电话跟陈师傅了这事,陈师傅告诉我,这条线上的禁忌,不是无缘无故来的。
西北戈壁自古就是生死场。
丝绸之路上的商旅,地质勘探队的队员,迷失方向的牧民……几百上千年,不知多少人永远留在了这片土地上。
有些“人”忘不了路,总想搭车回家,或者只是想去有饶地方,听听人声,沾点活气。
“它们大多不害人,只是太孤独了。”
“我们司机和它们之间,有一种默契,我们带它们一程,它们不给我们添乱。”
“但前提是,我们必须遵守规矩。”
“为什么不能看它的脸?”
我问。
陈师傅沉默了很久,才:“因为一旦你看了,就等于是你‘认’识它。”
“你看到了它,它也就‘看住’了你。”
“它会以为,你是特意来找它的,要带它走。”
“然后……它就会一直跟着你,直到把你带走,和它做伴。”
“那如果没忍住,看了怎么办?”
“立刻离开这一行,越远越好。”
“但即使这样,也不一定能摆脱。”
“有些东西,一旦沾上,就是一辈子。”
陈师傅严肃的声音从话筒里传来。
……
如今我也开了十多年车,带过不少新人。
每次有人跟我跑夜班,我都会在“老风口”停车前,把这个禁忌再一遍。
有人信,有人不信。
不信的,我就讲赵强的故事。
这条路上,有些规矩是用命换来的。
你可以不信鬼神,但必须尊重经验;你可以不怕未知,但不能不敬畏自然。
戈壁的夜晚,黑暗吞噬一切,人类的常识和逻辑在那里常常失效。
我们这些跑长途的,不过是黑暗中的一点微光,在固定的线上来回穿梭。
我们能做的,就是遵守那些代代相传的规矩,把一车人平安送到目的地。
所以,如果你将来也要跑长途,尤其是夜班,尤其是无人区,请记住……
休息后清点人数,如果多了,别声张,别开灯,别回头。
开你的车,看你的路,到下一个地点,就没事了。
千万别好奇。
千万别看它的脸。
有些东西,看见了,就再也忘不掉了。
而它一旦被你记住,就会一直跟着你,直到它觉得,该带你走了。
这是开长途客车的禁忌。
也是活着穿过黑暗的,唯一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