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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饭桌前,看着碗里的腊肉,突然想起镇子上的王屠户——那个做腊肉好吃得让人忘不掉的家伙,我接下来要讲的故事,就和他有关。

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那时候我总往他的肉铺钻,不为别的,就为闻闻他家梁上挂着的腊肉香。

别家腊肉都是酱油色,干巴巴的;他做的却是深琥珀色,油星子顺着肉皮往下淌,肉香也随着滑落的油星子飘满全屋,只是闻着就能把舌头吞下去。

王屠户在镇上开了三十年肉铺,刀磨得比镜子都亮,手起刀落,骨头碴子都能码得整整齐齐。

他常:“肉这东西,新鲜时是活物的精气神,放久了就成了腐物的魂,可偏偏有人就爱那股子‘魂味儿’。”

他总这手艺是他家祖传的,传男不传女,到他这辈有可能就断了——他闺女玲儿嫌杀猪宰羊晦气,把心思都用在了学习上,没成想真就让她考上外地的卫校,这样一来更是死活不肯接手肉铺了。

“卫校好啊!穿白大褂,不用沾血。”他挥刀劈开猪排骨时总爱念叨,“我玲儿以后是给人看病的,不是给猪看病的。”

镇上人都羡慕他,玲儿是金凤凰。

王屠户面上谦虚,怀里却总揣着女儿的照片,逢人就掏出来显摆。

买肉的人顺着话头问起,他便停下刀,掰着油乎乎的手指头数:“书本费、实习费、打针的药水钱……城里啥都金贵。”起初他咬咬牙,把卖肉的钱攒着,月底一准寄过去。

可没过半年,女儿的信越来越短,要钱的数越来越大。

“城里的书本贵,打针的药水也贵。”王屠户跟老婆李秀莲念叨时,手里的刀在猪排骨上划来划去,再也没了以前的准头。

李秀莲蹲在地上拾掇猪下水,突然“啪”地把水盆一摔:“贵?我看是她在城里学坏了!前儿她二姨,看见玲儿跟个男娃子在镇上溜达,穿的鞋,一双顶咱俩一身衣裳!”

“你懂个屁!”王屠户把刀往砧板上一摔,“那是同学!来实习的!玲儿了,以后要当护士长,到时候咱也能进城住楼!”

话是这么,他的眉头却越皱越紧。

从那以后,不论是邻村闹猪瘟死的猪,还是带病特别瘦的猪,都成了王屠户的收购对象,甚至那些被扔得河沟里的死猪,王屠户都会半夜揣着麻袋去捞。

“你疯了?这肉吃死饶!”她死死拽着麻袋绳,指甲掐进他胳膊肉里。

王屠户甩脱她的手,眼里红的像是要渗出血来:“不卖这个,玲儿的学费你掏?”

那后,王屠户的肉价不降反涨,而且肉铺的案板上总飘着股消毒水味,他是新换的“去腥料”,可买肉的人渐渐少了,都他的肉吃着发苦。

有回我去买肉,撞见他蹲在后院烧东西。

火盆里飘出些灰黑色的碎末,像烧透的骨头渣。

“这是啥?”我指着纸灰问。

他慌忙用脚把火踩灭,灰里露出点白森森的东西。

“孩子家别问。”他声音带着慌乱,可还是转身往腌肉缸里撒了把灰,“祖传的方子,增香的。”

变故是从那年冬开始的。

王屠户的女儿寄来封信,要换台进口显微镜,得三千块。

王屠户捏着信纸在肉铺转了三圈,突然把刀往砧板上一剁:“关门!三不营业!”

头夜里,我起夜时听见肉铺方向传来争执声,还伴随着重物倒地的闷响。

第二一早,我看见王屠户的老婆李秀莲在河边捶打衣裳,手里的棒槌砸得水花四溅,嘴里念叨着:“造孽啊!……迟早要遭报应得!……”她脖颈上有圈青紫色的印子,像被人掐过,话时总下意识摸着手腕,那里缠着圈粗布。

第三傍晚,肉铺的门终于开了。

梁上挂满了腊肉,比往常多了一倍,油亮得像涂了层血,香味飘出半条街,闻着让人口水狂咽。

王屠户站在门口,围裙上沾着暗红的血渍,见人就笑,眼角的褶子堆得像朵菊花。

“新腌的腊肉,尝尝?”他递来一块。

我塞进嘴里,油香裹着点不出的醇厚,像含着块化不开的糖,咽下去时,喉咙里还留着点暖烘烘的劲儿。

“这味儿……跟以前不一样啊。”我咂咂嘴道。

他嘿嘿笑:“加零祖传的料。玲儿来信,要换台显微镜,得不少钱呢。”

这话时,他的眼睛亮得吓人,眼白上爬满血丝,像是很久没睡了。

那腊肉是真的香,镇上人就算嫌贵也忍不住来买,没多久就被抢光了。

王屠户每只挂十块,来晚了根本抢不着。

有人半夜爬墙想偷,被他新养的狼狗追得屁滚尿流——那狗怪得很,白蔫头耷脑,夜里绿着眼珠子在院里转悠,牙缝总挂着碎肉丝。

第五,他挂出块牌子:“腊肉一百块一斤,概不还价。”

那时候一百块能买半头猪,可照样有人疯了似的掏钱。

王屠户坐在铺子里数钱,脸上的褶子都笑开了,只是眼神有点直,像盯着空气,嘴里还念叨着:“不够……还不够……”

第七早上,肉铺门没开,狼狗在里头嗷嗷叫,听着疹人。

胆大的砸开门,一股子浓烈的肉香混着腥气涌出来——梁上的腊肉还在滴油,铺子里却空荡荡的。

有人在后院腌肉缸里发现了李秀莲的头巾,缸里的盐水泛着暗红,漂着块没化完的冰块,还有一缕花白头发。

墙角的磨刀石上沾着碎骨渣,旁边扔着半张信纸,是王屠户女儿的字迹:“爸,同学我这双鞋太旧了……”

王屠户再也没回来,玲儿也没再寄过信。

肉铺空了半年,被个外地老板盘下来开杂货铺,可没人敢买他卖的腊味。

有回我去买酱油,老板跟我:“昨晚又听见后院有磨刀声了,还有人哭着跟他——缸里太咸了!”

后来过了好些年,我都没再想起过这段事。

直到今,坐在饭桌前看着碗里的腊肉,忽然听见王屠户的声音在耳边响——那是他喝多了跟我重提这事时的模样,唾沫星子溅在我碗里的肉上,他浑然不觉,眼里泛着不清的光。

“这肉香吧?”他咧嘴一笑,牙缝里塞着暗红的肉丝,“祖传的手艺,我爹临死前才传的真方子……”

镇上早就有了传言,吃了他的腊肉能梦见死人。

我以前不信,可此刻盯着碗里的肉,突然觉得后背发凉。

这时,冰箱“咔嗒”响了一声。

我走过去打开门,冷冻层最里头躺着块油纸包的东西。

拆开来,是片琥珀色的腊肉,肥肉部分凝着层晶莹的油霜。

肉皮下,隐约有个针尖大的蓝点——像极帘年玲儿护士服上的第二颗纽扣。

窗外,不知谁家的狗突然狂吠起来。

那叫声听着耳熟,像是很多年前,肉铺后院那条狼狗发狠时的动静。

我盯着腊肉看了很久,突然发现自己的手正不由自主地往嘴边送。

真奇怪,明明心里怕得要命,舌头却自己舔了上去……

“真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