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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燃沉默了很久。

夕阳把她的侧脸镀上一层金色,睫毛在脸颊投下长长的阴影。

她看着自己的手,那只曾经能精准操控方向盘的手,

现在因为长时间不运动,肌肉有些萎缩,手指细得能看到骨节。

“何年,”她忽然,“我可能……再也开不了车了。”

声音很轻,轻得像怕惊扰什么。

何年转头看她。

陆燃低着头,盯着自己的手,肩膀微微颤抖,但脸上没有表情,像在别饶事。

“医生能康复。”何年。

“身体能康复,这里呢?”陆燃指了指自己胸口,

“我一闭上眼睛,就能听见撞车的声音,能感觉到方向盘从手里滑走,

能看见护栏越来越近……我试过看比赛录像,看到自己开车那段,手会抖,会出汗,会喘不过气。”

她抬起头,眼睛里有血丝,但没有眼泪。

“何年,我是个赛车手。如果连车都怕,我还能干什么?”

何年没话。她伸出手,轻轻放在陆燃的手背上。那只手很凉,掌心有汗。

“我不知道。”何年诚实地,“但我知道,如果你现在就放弃,就真的完了。”

夕阳慢慢沉下去,边染上橘红色的晚霞。

灯一盏盏亮起来,孩子们被叫回家了,老人们也慢慢散去。

四周安静下来,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周岚的心理工作室,叫什么名字?”陆燃忽然问。

“心屿。”何年,“心灵的岛屿。”

“俗气。”

“是有点。”何年笑了,“但她,每个人心里都需要一个岛,累了可以靠岸。”

陆燃没再话。

她看着远处的空,看着暮色一点点吞噬光亮。

何年的手还放在她手背上,很暖,像某种无声的支撑。

那之后,何年几乎每都来。

有时候带点吃的,有时候就坐着陪陆燃看电视,有时候推她去花园走走。

她不提车祸,不提心理治疗,就聊些有的没的——

创业的趣事,沪城的美食,她在华尔街时的奇葩客户。

陆燃的状态时好时坏。

有时候能跟何年笑几句,有时候会突然暴躁,摔东西,骂人。

张被骂哭过两次,李承宇知道后,紧急换了个助理——

一个叫颖的姑娘,二十二岁,圆脸,爱笑,话多但懂分寸。

“燃姐,今气真好,咱们去阳台晒晒太阳?”

颖第一来就这么,推着轮椅不由分地把陆燃弄到阳台上,

又搬来个桌子,摆上水果和茶,“我奶奶,晒太阳补钙,对骨头好。”

陆燃想发火,但看着颖笑眯眯的脸,又发不出来。

这姑娘像团棉花,你怎么打都不疼,还反弹。

何年来的次数多了,偶尔会带上周岚。

周岚三十出头,温温柔柔的样子,话轻声细语,但眼睛很亮,看人时有种穿透力。

她从不以“心理医生”自居,就是何年的朋友,来串门。

第一次见周岚时,陆燃很警惕。她坐在轮椅上,背挺得笔直,像随时准备战斗。

“你好,我是周岚。”周岚笑着递给她一盒点心,

“何年你喜欢甜的,这是我自己做的桂花糕,不腻。”

陆燃接过,生硬地了句“谢谢”。

周岚在沙发上坐下,很自然地开始聊别的——

阳台上的绿植该怎么养,沪城哪家馆子的本帮菜最正宗,最近有什么好看的电影。

她话不疾不徐,声音温和,像春日的溪水,慢慢流淌。

陆燃起初只是听着,偶尔应一声。

但周岚很会找话题,总能不经意间勾起她的兴趣。

聊到电影时,陆燃了句“赛车题材的片子都假得要命”,

周岚就顺势问:“那真实的赛车是什么样的?”

陆燃沉默了。

她看着自己的手,又看看腿上的石膏,

忽然觉得那些关于速度、关于操控、关于胜利的感觉,已经遥远得像上辈子的事。

“忘了。”她最终。

周岚没追问,只是点点头:“有时候忘了也好,重新开始。”

那周岚走时,对陆燃:“如果你哪想找人话,随时来心屿。

不一定要聊什么,就是坐坐,喝杯茶。”

陆燃没应。但等她们走后,她看着那盒桂花糕,很久很久。

日子一过去。

陆燃的腿慢慢好转,石膏拆了,换成了护具,可以拄着拐杖慢慢走。

但心里的伤,似乎越来越深。

她开始失眠,整夜整夜睡不着。

即使睡了,也会被噩梦惊醒。

梦里不再只是车祸,还有更多破碎的画面——赛道变成沼泽,她陷进去,越挣扎陷得越深;

观众席上所有人都在笑,笑她失败,笑她狼狈;

远处站着孟沅,转身离开,她怎么追也追不上。

醒来时浑身冷汗,心跳得像要炸开。

她不敢再睡,就坐在黑暗里,盯着窗外城市的灯火,直到亮。

颖发现了她的异常,心翼翼地问:“燃姐,你是不是睡不好?要不要我陪你聊聊?”

“不用。”陆燃的声音很冷,“你出去。”

何年也发现了。

有下午她来,看见陆燃坐在阳台上,眼神空洞地望着远处,

手里夹着烟,烟灰积了很长一截都没弹。

“陆燃。”何年轻声唤她。

陆燃回过神,看了她一眼,把烟摁灭。“来了。”

“周岚,她工作室新来了只猫,很乖,问你想不想去看看。”

何年得很随意,“不想去也没关系。”

陆燃没立刻回答。

她看着远处的际线,沪城的空总是灰蒙蒙的,很少能看到星星。

“何年,”她忽然,“我是不是……快废了?”

声音很轻,但里面的绝望,重得让人心惊。

何年走到她身边,靠在栏杆上。“陆燃,你知道我最佩服你什么吗?”

“什么?”

“你从来不服输。”

何年看着她的侧脸,“在摩纳哥第一次见你,你就一副‘老子下第一’的样子。

在纽博格林喝酒,你喜欢一个人隔了整个太平洋,但你还是喜欢。

在撒哈拉,你开着车来救我,枪林弹雨里眼睛都不眨一下。”

她顿了顿,声音更轻了些:“现在这点事,打不垮你的。”

陆燃笑了,笑声苦涩:“何总,你太看得起我了。”

“不是看得起,是了解。”何年,“陆燃,你不是会认输的人。

就算现在被困住了,也只是暂时的。

等你腿好了,想开车就开车,不想开车就干别的。但你得先从这里走出去。”

她指了指陆燃的胸口。

陆燃没话。夕阳的余晖照在她脸上,给她苍白的脸镀上一层暖色。

风很大,吹乱了她的头发,她没去拢,任由它们飞舞。

远处传来轮船的汽笛声,悠长,苍凉,像某种召唤。

“明,”陆燃最终,“明我去看看那只猫。”

何年笑了:“好。”

那晚上,陆燃还是没睡好。

但亮时,她看着窗外的晨光,第一次觉得,也许,也许真的可以试试。

试试走出这间公寓,试试面对那些噩梦,试试重新呼吸。

晨光照进房间,照亮空气中的尘埃,像细碎的金粉,像某种希望。

很微弱,但确实存在。

陆燃伸手,让阳光落在掌心。

很暖。

像何年的手,像周岚的笑,像颖叽叽喳喳的关心。

像这个世界,还没有完全抛弃她。

她闭上眼睛,深深吸了口气。

然后睁开眼睛,拄着拐杖,慢慢走向浴室。

镜子里的人很陌生——瘦,苍白,眼神疲惫,但还活着。

还活着,就有希望。

她打开水龙头,用冷水洗了把脸。

水很凉,让她清醒了些。

新的一开始了。

而她,要试着,往前走一步。

哪怕只是一步。

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