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星月无光。河内郡获嘉县境外,一片毗邻荒泽的密林深处,几点灯火幽微如鬼魅,在一处隐蔽营地间摇曳。这里岗哨暗布、戒备森严,却静得如同沉入永夜。
一骑快马如夜鸦掠地,悄无声息地驰至最外围的暗哨前。来人玄色斗篷裹身,与坐骑几乎融为一体。对口令时声音低沉沙哑,哨兵无声放校
那人驰至营地中央一顶不起眼的毡帐前,几乎是跌下马来,脚步踉跄。早已候在帐外的蒯通快步上前,伸手相扶。
借着帐中微光,他看清韩信脸色苍白如素绢,唇边残留未拭净的血沫,斗篷前襟浸染一片暗红。
“大将军!”蒯通低声惊呼,声音里压着惊忧,“您受伤了?我即刻传军医——”
“不必。”韩信抬手打断,声音嘶哑却斩钉截铁。他借蒯通之力站稳,深吸一口气,压下胸中翻涌的剧痛,“碍而已,切勿声张。”
蒯通顿时会意。韩信此行极为隐秘,名为巡边探齐地虚实,实则为了密报中的金矿脉络——连汉王也蒙在鼓里。
此刻带伤而归,若传军医,必走漏风声。他当即噤声,警惕四顾,确认无人窥探,才扶韩信快步入帐。
韩信忽然想起什么,目光扫过四周,低声问道:“白先生在何处?”
蒯通微微一怔,随即摇头,声音压得更低:“白先生有神秘莫测之能,行踪飘忽如云间鹤影,岂是我等所能知晓。他若不愿现身,纵千军万马亦难寻其踪迹;他若有意前来,自会出现在最需要之时。”
韩信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但很快便恢复如常。他不再多问,任由蒯通扶着自己快步入帐。
帐中陈设极简,一榻一案一盏孤灯。韩信解下沾满血污的斗篷时,怀中忽有一物滑落——一方叠得齐整的素帛。那帛书落地即散开,显是曾被利刃划破,又被细心叠拢。
韩信身形一滞,俯身拾起碎帛时指节微微发白。眼前忽地掠过一幅画面:彭城外,星月无光,项羽单骑破入重围,玄甲染血,只为至爱的虞瑶。那一刻,霸王重瞳中焚灭地的焦灼,竟让他这个旁观者心弦震颤。
——那样不顾一切的守护,他韩信是否做的到?
“大将军?”蒯通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
韩信蓦地收拢碎帛塞入怀中,仿佛要将那不合时夷悸动掐灭。他走到案边,取出一只药盒,盒中瓷瓶、药膏、金针一应俱全。他吞下一枚气味清苦的丹丸,解开衣襟,左胸肋下赫然一道紫黑色掌印。
蒯通看得心头一紧,却只默默递上温水。
韩信盘膝坐下,指尖捻起金针刺入要穴。微弱内息随针运转,他苍白的脸上泛起一抹异样潮红。
“好阴寒的掌力……”他闭目调息半晌方道,“若非及时卸去七分劲道,此命休矣。”语声平淡,仿佛险死还生的是旁人。
蒯通低声探问:“是项王麾下……?”
韩信嘴角掠过一丝冷嘲:“项王帐中,具此阴寒掌力又精于刺杀者,屈指可数。此人,应该不是项王之人。是谁,并不重要。”他睁眼看向蒯通,目光如冰,似不愿再谈此事,“重要的是,有人已按捺不住,不想再看这棋局僵持下去了。”
蒯通心中雪亮,转而禀报:“您不在这些时日,荥阳出了大事。”
韩信捻针的手指微不可察地一顿。
“汉王自荥阳突围,仅以身免,狼狈逃至成皋。”蒯通声如耳语,“听闻身边仅剩张良等寥寥数人,状如流乞。”
帐中只闻灯花轻微噼啪。
韩信脸上不见波澜,唯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讥诮。他轻嗤一声,似叹似讽:“咱们这位汉王……别的不提,这保命脱身的本事,倒是下无双,屡试不爽。”
语中轻蔑毫不掩饰。蒯通默然未应。他深知韩信对刘邦那份复杂心绪——既欲利用,又难掩屈居市井无赖之下的屈辱。
“成皋惊魂未定,汉王使者便携急令而至。”蒯通继续道,“命您火速发兵救援,拱卫成皋,以安其心。”
韩信慢条斯理地起出金针,拭净收好,又取药膏细细涂抹伤处。自始至终未抬眼。
“当时您未归,音信全无。使者催逼甚急,汉王那边……确是惊弓之鸟。”蒯通审慎措辞,“通……未敢擅专,亦恐贻误军机,便以大将军名义,急令灌婴将军率所部精骑,星夜驰援成皋。”
韩信涂药的手倏然停顿。他抬眼,目光如刃直刺蒯通:“你遣灌婴去了?”
“是。”蒯通坦然迎视,“灌婴将军忠勇善战,所部骑兵迅捷如风,足解成皋燃眉之急。况且……”他话音微转,“灌婴对汉王忠心耿耿,他去,正当其宜,不致令人生疑。亦可暂安汉王之心,免其再生猜忌。”
韩信凝视蒯通片刻,忽地唇角一勾,笑痕清冷:“做得妥当。正合我意。”
他岂不知蒯通深意?派灌婴这等汉王旧部前去,既示救援之诚,又避开了直接动用自己心腹之嫌。
灌婴忠于刘邦,由其救援,刘邦更易心安。而借此将灌婴这支力量调离身边,也方便他们暗中筹划。
“汉王经此一劫,怕是更要紧握兵符了。”韩信语气平淡,“我等在外浴血,平定北疆,他却连荥阳都守不住。”
蒯通微微倾身,声若游丝:“大将军,岂不闻‘飞鸟尽,良弓藏’?如今燕赵虽定,然齐地未平,楚势仍炽,汉王尚需倚重将军。然,他日下稍安……”话未尽,而警意昭然。
韩信默然,指尖轻叩药海帐中复归寂静。
良久,他才幽幽开口,目光却仍停留在摇曳的灯焰上,仿佛随口一问:“听闻……前些时日,汉王在荥阳,也遇着些惊扰?”
蒯通眼帘微垂,语气平稳如常:“确有风声。据甚是蹊跷,刺客来得突然,去得干净,未能留下活口。追查之下,线索……似是而非,最终也只能指向楚地。”他略一停顿,声音更低了几分,“此事突如其来,倒像是……有人急于搅浑这潭水。”
韩信敲击药盒的手指并未停顿,只是淡淡“嗯”了一声,仿佛在听一桩无关紧要的闲事。片刻后,他才缓缓抬起眼,目光深不见底,落在蒯通脸上:
“这潭水……是越来越浑了。只是,泼水的人,须得明白,浑水才好摸鱼,却也容易……呛着自己人。”
他的语气平淡无奇,甚至带着一丝疲惫,但那双眼睛却锐利如鹰,仿佛早已洞悉一切,却又选择沉默。这不是询问,更不是赞许,而是一种居高临下的、了然的审视。
蒯通心中猛地一凛,面上却不动声色,只微微颔首:“大将军明鉴。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有时……难免兵行险着。但求最终于大局有利便是。”他巧妙地将“兵行险着”含糊带过,既未承认,也未否认,却已然在韩信的目光下无所遁形。
韩信闻言,嘴角那抹冷峭的弧度又深了几分,却不再追问,只是淡淡道:“项王……近来倒是替我们扛下不少动静。真是……能者多劳。”
这话里的意味,已是心照不宣。他知道了,他知道那刺杀并非空穴来风,也知道是谁的手笔,但他选择了默许,甚至此刻言语间还有一丝默认后的嘲讽。
他不点破,蒯通亦不破,这便是他们之间的默契。
蒯通微微欠身:“项王英雄盖世,自然……能担待得多些。”
韩信不再多言,默默收好药盒,整束衣襟。内伤暂压,疲惫却刻入眉宇。怀中碎帛硌在胸口,微凉的触感提醒着他某些永远无法拼回的碎片。
“齐地……”他忽转话题,仿佛方才那段暗流涌动的对话从未发生,“田广、田横虽内隙已生,然齐地富饶,民风剽悍,非易与之辈。须谨慎图之。”
“大将军明鉴。”蒯通立即附和,心下稍安,“眼下汉王新败,楚军注意力必被牵制。正是我辈巩固赵地、暗筹齐务的良机。至若成皋……有灌婴将军在,暂可无虞。”
韩信颔首,目光投向帐外浓稠夜色,深远难测。
北疆虽定,功高震主。强敌未灭,主君猜忌日深。暗箭难防,自身又添新伤。而心底那点不足为外壤的朦胧情愫,亦如这怀中帛书,碎无可碎。
这下棋局,愈显诡谲凶险。而他韩信,是执子之手,还是他人盘中之子?答案或许就在未平的齐地,在那幽微难测的明日。
帐内孤灯将两人身影投在帐壁,拉得忽长忽短,随火苗摇曳不定,恰似那未卜的前路,阴晴莫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