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声音里没有怒意,只有一种令人心悸的冰冷探究。那目光太过锐利,几乎要刺破虞瑶竭力维持的平静。
她感觉自己的心跳漏了一拍,指尖在他掌中微微发凉。袖中,那柄涂抹了强效麻药“刹那芳华散”、被她体温焐得温热的匕首,轮廓清晰地硌着她的手腕。
这药是她根据古方调配,药性霸道,能瞬间麻痹巨象,是她为应对极端情况准备的最后手段——目标,是刘邦,或者在万不得已时,用来阻止项羽踏入死局。此刻,这冰冷的触感提醒着她此行的凶险与决绝。
她强迫自己迎上他那双能洞穿人心的重瞳,努力让眼神清澈如水,带着纯粹的担忧和一丝被误解的委屈:“阿羽,我…我只是不想看你麾下儿郎做无谓的牺牲。更不想看你…被愤怒蒙蔽了双眼,让真正的猎物…从指缝中溜走。”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颤,恰到好处,“你忘了睢水之畔…张子房的警示了吗?刘邦身系诡异,强杀恐生不测!我怕…怕他还有邪术护身,更怕…”她没完,但眼中的忧虑直指项羽自身安危。
“睢水…张良…”项羽眼神猛地一凛。那个被他强行压在记忆深处的画面瞬间浮现——霸王戟即将洞穿刘邦胸膛的刹那,张良那番关于“宿命死结”、“枢纽反噬”、“杀刘则虞危”的惊世预言!
以及虞瑶当时承受的剧烈痛苦!那是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对失去她的巨大恐惧!为了她,他生生放过了那必杀的一击!
这丝源于守护的恐惧,此刻被虞瑶巧妙地撩拨起来,瞬间压过了他因亚父“离去”而生的焦躁怒火。
他紧绷的身体缓缓松弛下来,紧握虞瑶的手也放松了力道。重瞳中的风暴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带着疲惫的思索。
他抬手,用带着薄茧的指腹,极其轻柔地拂过虞瑶右眼尾那颗的、此刻在火光下显得格外脆弱的朱砂痣。
“寡人…省得了。”他长长吐出一口浊气,声音恢复了沉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妥协,“传令各营:缓攻!轮番佯扰,疲其军心!给寡人死死盯住西、北两门!东、南方向…网开一面!”最后四个字,他得异常缓慢,重瞳幽深,如同在布下一张无形的巨网。既是战术调整,也是对虞瑶关切的回应。
“诺!”季布等人再次躬身领命,悄然退下。帐内只剩下项羽和虞瑶两人,以及火把燃烧的噼啪声。
项羽将虞瑶拉近,有力的臂膀环住她的腰身,将她紧紧拥在怀里。
下巴抵着她散发着淡淡药草清香的发顶,他低沉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占有与守护:“瑶儿,你只需安心待在寡人身边。这下纷争,刀光剑影,自有寡人替你挡下。你只管…好好养着身子。”他宽厚的手掌轻轻覆在她的柔荑之上,对她那份心翼翼的珍重,胜过千言万语 ,此刻成了他心中最柔软的铠甲,也是最沉重的软肋。
虞瑶温顺地依偎在他坚实如铁壁的怀抱中,脸颊贴着他冰冷的玄铁胸甲,感受着那铠甲下传来的、沉稳有力的心跳。
这心跳声,是她在这乱世漩涡中唯一的避风港湾。然而,只有她自己知道,袖中那柄匕首冰冷的轮廓,正清晰地烙印在她的肌肤上。
史书中那漫血火、垓下悲歌的结局,如同跗骨之蛆,时刻啃噬着她的灵魂。
张良的警告言犹在耳,刘邦必须死,但不能由项羽在此时簇强杀…她闭上眼,掩去眼底翻涌的痛苦与决绝。
范增已远,陈平毒计频出,历史的车轮正轰隆隆地碾向既定的深渊。她能做的,或许只有在这最后的时刻,为他,也为腹中那渺茫的希望,争取一线渺茫的变数。
荥阳城,汉王偏殿。绝望在蔓延,腐朽的气息几乎凝固。
刘邦半瘫在铺着陈旧虎皮的坐榻上,形容枯槁。赭黄袍服皱巴巴地裹在身上,早已不复往日光鲜。
他闭着眼,眉头死死拧成一个疙瘩,手指神经质地揪着榻边垂下的、磨损脱线的流苏。
他不想睁眼,不敢睁眼。一睁眼,看到的便是这满目疮痍,是部下眼中那无法掩饰的灰败。
他更怕看到自己内心的动摇——那名为“恐惧”的毒蛇,正吐着信子,冰冷地缠绕上来。
“大王…城中断粮…已三日了。”夏侯婴的声音干涩沙哑,像砂纸在粗粝的石头上摩擦。
他原本圆润的脸颊深深凹陷下去,眼窝泛着青黑,宽大的袍服挂在他骤然消瘦的肩上,空空荡荡。
他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喉结滚动了一下,才继续道,“树皮、草根…能吃的都刮尽了。昨日…昨日南城有兵卒哗变,抢掠了最后一点存粮…弹压下去时,死了…死了三十七人。”
他每一句,殿内本就昏暗的光线似乎就更沉一分。
角落里,樊哙、陈平、靳强等几个仅存的亲信大将,盔甲残破,脸上带着久战未洗的污垢和纵横交错的疲惫,他们死死咬着牙,腮帮子绷出刚硬的线条,却无人出声。那沉默比任何呐喊都更沉重,压得人喘不过气。
“张良…张子房呢?”刘邦终于开口,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一种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稻草的急切,猛地睁开布满血丝的眼睛,目光在殿内慌乱地逡巡,“他去了何处?可有消息传回?”
殿内死寂一片。樊哙张了张嘴,最终只是沉重地摇了摇头,粗哑地吐出一个字:“无。”
刘邦眼底最后一丝微弱的希望之光,如同风中残烛,“噗”地熄灭了。他颓然地向后靠去,后脑重重撞在冰冷的木榻靠背上,发出一声闷响。
一股冰冷的绝望,从脚底瞬间蔓延至头顶。连神鬼莫测的张良都消失无踪,这荥阳城,这数万汉军,连同他刘邦自己,莫非当真已是瓮中之鳖,只待项羽那口名为“霸王”的巨鼎落下,将他们碾作细粉?
殿外的空,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城头,一丝风也没有,闷热得令人窒息。远处的楚营,隐隐传来金鼓之声和士卒操练的号子,整齐、雄壮,带着沛然的杀伐之气,像无形的重锤,一下下敲击在荥阳城本就脆弱不堪的神经上。
殿内只剩下粗重压抑的呼吸声,如同垂死的巨兽在苟延残喘。
陈平的声音打破了死寂,如同毒蛇在枯叶上游走,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冷静:“大王,事已至此,唯有一计,或可搏一线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