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荥阳。楚军连营,玄鸟大旗列列作响。
风是热的,裹着城外楚军营垒日夜焚烧湿柴产生的、呛饶浓烟,沉甸甸地压在城头每一个汉军士卒的胸口。
城墙脚下,被投石机反复轰砸的缺口处,残砖碎瓦混着早已变成深褐色的血泥,散发着腐烂的甜腥。
守城的汉军士兵倚在垛口后,眼神空洞地望着城外那一片几乎望不到头的玄甲营盘,饥饿和绝望像蛆虫,一点点啃噬着他们最后的气力。
西楚霸王项羽的玄色王帐,矗立在连营的核心。
帐内,巨大的牛皮地图铺展在宽阔的帅案上,山川城池被炭笔勾勒得清晰分明。
项羽踞坐于案后,玄铁重甲在火把映照下泛着幽冷的寒光。他微微前倾,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按在代表荥阳的墨点之上,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深紫色的重瞳深处,是深不见底的渊海,正酝酿着雷霆风暴。案前,季布、钟离昧等核心大将垂手侍立,气息沉凝如铁。
“攻城器械,增调几何?”项羽的声音不高,却带着金铁摩擦般的质感,每一个字都沉沉地砸在人心上。
季布上前一步,抱拳,声音洪亮:“回大王!新制冲车二十具,皆以硬木覆铁皮,轮毂加固。云梯五十架,钩援三百副,已悉数灾前阵!填壕之土囊,堆积如山!”
“好!”项羽眼中精光一闪,按在地图上的手猛地收紧,那代表荥阳的墨点仿佛要被他的指力碾碎,“再传寡人令:各门轮番佯攻,日夜不休!投石机,给寡人往死里砸!砸塌他的城墙!砸碎他的胆气!”
“诺!”众将轰然应喏,声震帐顶。
帐帘轻动,一股带着凉意的夜风卷着清冽微苦的药草气息涌入。虞瑶走了进来。
她身着素雅的月白深衣,外罩一件薄薄的云锦披风,鬓角那缕寸许长的玄紫色发丝在帐内火光下流转着幽秘的光泽。
她的到来,如同炽热铁砧上投入一块清冽的寒玉,瞬间冲淡了帐中浓得化不开的杀伐戾气。
季布、钟离昧等人立刻躬身行礼,姿态恭敬:“王后。”
项羽紧锁的眉头几不可察地松动了一瞬,重瞳中那冰封的锐利也悄然融化了一层。
他朝虞瑶微微颔首,目光在她略显苍白、隐带倦意的脸上停留了一瞬,声音下意识地放低了些:“瑶儿?都让你在彭城好生将养,你还是跟来了。前线凶险,风餐露宿…”
他语带责备,眼底却是化不开的关牵新婚不久,彭城那场精心设计的范增“负气出走”大戏刚刚落幕,他便因刘邦遣使求和再生波澜而星夜兼程赶赴荥阳。虞瑶执意相随,他终究拗不过。
虞瑶走到他身侧,很自然地伸手,轻轻搭在他紧按地图的右手臂上。隔着冰冷的玄铁臂甲,她指尖的微凉与柔软清晰地传递过去。
“阿羽,彭城虽好,心却难安。亚父归乡,此间诸事,我总觉…需在你身边。”她声音清泠,目光扫过帅案上的地图,在荥阳的位置略作停留,眼底深处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忧色。
“况且…”她声音更低,几不可闻,指尖无意识地在自己依旧平坦的腹上极快地拂过,“…此心安处,方是吾乡。”
项羽手臂的肌肉在她指尖的安抚下,缓缓松弛下来。他反手,宽厚粗糙的手掌握住了她微凉的手,掌心滚烫的温度透过皮肤传来。
他看着她清澈眼眸中映出的自己的影子,那里面除粒忧,还有深不见底的信任与依赖。这依赖,是他重瞳深渊里唯一的锚点。范增的“离去”,虽是他们三人为保全这位呕心沥血的老人、迷惑刘邦而共同定下的将计就计之计,但亚父不在身边,项羽心头那份沉甸甸的依靠感确实空了一块。
虞瑶的到来,填补了这份空缺,却也让他对她更多了一份沉甸甸的责任。
“寡人省得。”他沉声道,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也有一丝被理解的熨帖,“只是…刘邦这老匹夫,滑不溜手!陈平毒计频出!亚父不在…”
提及范增,他眼底骤然翻涌起深沉的痛惜与不舍,握住虞瑶的手也不自觉收紧了几分,“若非为了保全亚父,让他能安然归乡…寡人岂会容那离间流言嚣于营中!致使今日攻城,少一擎之柱!”
范增的“负气出走”,如同一根无形的刺,虽知是计,仍扎在项羽心头。那不仅是暂时失去了一位智谋超绝的亚父,更是一种对至亲长辈的愧疚——竟要让他背负“被逐”的污名离开。
虞瑶清晰地感受到他掌中传来的那份汹涌的痛与惜。她心中一紧,反手更用力地回握住他,指尖轻轻抚过他手背上虬结的筋络,试图抚平那份躁动。
她的目光转向帅案上的地图,荥阳城像一枚黑色的钉子,刺眼地钉在楚军的包围圈中心。
“阿羽,”她声音更低,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仿佛能直接落入他心底,“荥阳已是孤城,断粮绝援,破之不难。然刘邦其人,狡诈如狐,陈平更擅诡道,必有后手。强攻之下,他若狗急跳墙,或拼死一搏,或…另觅诡道遁逃,反而不美。”
她顿了顿,看着项羽重瞳中翻腾的思绪,继续道:“不若…稍缓攻势?围三阙一?给他一丝…看得见的‘生路’?人在绝望中抓住一根稻草,往往便会孤注一掷,也更容易…露出破绽。”
她的提议,带着现代博弈论的影子,也暗合兵法“围师必阙”的古理。
更深层的,是她脑海中不断回响的张良在睢水畔的警告——刘邦是破局关键“异数”,强杀恐引“死结”崩断反噬。
她需要时间,需要机会,或许…能在这孤注一掷的逃亡中,找到解决刘邦又不触发反噬的方法?
项羽的重瞳骤然收缩,如同鹰隼锁定了猎物。他猛地转头,锐利如刀的目光紧紧攫住虞瑶的眼睛。
那眼神充满了审视,仿佛要穿透她的眼眸,直抵她灵魂深处最隐秘的角落。帐内的空气瞬间凝固,季布等人屏息凝神,连火把的噼啪声都清晰可闻。
“围三阙一?”项羽的声音低沉下去,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的重量,重瞳深处是风暴来临前的死寂,“瑶儿…你是在教寡人如何打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