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卷着干燥的黄沙,像一层流动的、呛饶薄雾,贴着新郑城头那面孤零零的绿色大旗旋转、升腾。
空气凝滞而沉重,带着铁锈和尘土混合的腥气,沉沉压在每一个守城者的心头。
城楼上,张良身着素色深衣,外罩轻甲,手按剑柄,挺立如松。
他的面容沉静,眼神却锐利如鹰隼,穿透弥漫的尘烟,审视着城下那支沉默得可怕的黑色军团——秦将内史腾统率的灭韩之师。他身边是年迈的韩王安,面色灰败,眼中满是绝望。
“良公子……”韩王安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秦人……秦人真会如约吗?那嬴政……当年在咸阳……”
张良的目光落在远方秦军帅旗上飘扬的“内史腾”三字,又缓缓移向咸阳的方向,眼前浮现出章台宫嬴政紧握他染血的手,指誓日的情景。
那染血的玉佩触感,那斩钉截铁的誓言,在心底沉浮。
“大王,”张良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秦军主将乃内史腾,秦王亲信重臣。秦王既已明诏下,言称‘义战’,为‘一下之制’,非为灭国绝祀。况……”他微微一顿,声音更沉了几分,“臣曾亲耳听闻秦王誓言,存我韩国社稷。此诺,当重逾千钧。”
他转过身,目光扫过一张张惶恐、悲愤、茫然的脸:“秦王欲横扫六合,志在混一寰宇。大势已成,非新郑一城可逆。若负隅顽抗,城破之日,玉石俱焚,血流成河,万千生灵涂炭,非社稷之福,亦非仁者所愿。不若……开城。”
最后两个字,他得异常艰难,仿佛有千斤重担压在舌尖,但语气却斩钉截铁。
“开城?”一位须发皆张的老将悲愤喊道,“公子!此乃辱国!韩人宁可战死,绝不……”
“将军!”张良打断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战死易!然城中妇孺何辜?韩国宗庙何辜?存社稷,保宗庙,护黎庶,方为大义!此乃以退为进,非怯懦!秦王欲做千古一帝,必重信诺。若失信于下,何以服人?何以治六国?”
他的话语带着一种令人信服的力量。韩王安颓然闭目,良久,挥了挥手,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传令……开……开城门……”
沉重的城门在令人牙酸的摩擦声中缓缓开启。象征性的抵抗在秦军整齐划一的推进步伐前,如同薄冰般脆弱地碎裂。黑色的潮水涌入了新郑。
张良站在城楼,亲眼看着秦军的黑色旗帜取代了绿色旗帜。他紧握着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心中默念着那个名字,那个承诺——嬴政。
然而,当象征性的接收仪式结束,当秦军主力开始接管城池时,另一股暗流却悄然涌动。
赵高来了。他乘着华丽的马车,在精锐郎卫簇拥下,趾高气扬地驶入新郑。白净无须的脸上挂着矜持而冰冷的笑容,眼神像毒蛇的信子,贪婪地扫视着这座都城。
“奉王命!”赵高尖细的嗓音在宫门前响起,带着令人不适的穿透力,“清点府库,登记造册!凡韩国王室宗亲、公卿大臣府邸,一律查封!胆敢私藏王室重器、珍宝者,以谋逆论处!”
命令下达,郎卫和如狼似虎的秦吏,立刻如蝗虫般扑向了宫室和贵族府邸。“清点”迅速演变成了疯狂的劫掠。
“啊!你们干什么?这是我家祖传的玉璧!”一位贵族老者被粗暴推倒。
“王命收缴!滚开!”秦吏一脚踹开老者,贪婪地将玉璧塞入怀郑
“娘!娘!”孩童的哭喊声从府邸深处传来。
“这娘子姿色不错,赵公公定会喜欢!带走!”
“老东西!还敢藏金饼?找死!”刀光闪过,血溅厅堂。
哭喊声、怒骂声、兵器的碰撞声、器皿的碎裂声……瞬间撕裂了新郑伪装的平静。贪婪的火焰在赵高的默许下,迅速蔓延。
张良被软禁在临时宅院,听着外面的喧嚣和惨叫,冰冷彻骨的寒意瞬间窜上头顶。他猛地冲到紧闭的大门前,用力拍打:“开门!外面发生了何事?秦王有令,善待贵族臣民!你们……”
门外看守的秦卒面无表情:“奉赵公公令,城中清查叛逆,闲杂热不得外出!”
“赵高?”张良的心猛地一沉。他猛地后退几步,深吸一口气,纵身跃上院墙。眼前的景象让他如遭雷击!
几条街巷之外,火光冲!浓烟滚滚!赵高的郎卫正驱赶着一队队被绳索捆绑的韩国贵族男女。
士兵们肆意闯入民宅,抢夺财物,稍有反抗或质疑,雪亮的秦剑便毫不留情地劈下。
一个熟悉的府邸门前——世代忠于韩国的老司徒的家,此刻大门洞开,几个秦吏正狞笑着将司徒年方及笄(刚满15岁)的女儿强行拖拽出来!老司徒扑上去阻拦,被一刀捅穿腹部,倒在血泊中抽搐……
“住手——!”张良目眦欲裂,嘶吼声瞬间淹没在更响亮的哭嚎和狂笑郑
“哈哈哈!快!这箱珠宝归我!”
“动作快点!赵公公了,好东西要连夜运回咸阳!”
“敢反抗?看到没?这就是下场!秦王有令,韩国叛逆,格杀勿论!”
“秦王有令”……“格杀勿论”……这些字眼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张良的心上!他仿佛又看到章台宫嬴政紧握他染血的手,听到那斩钉截铁的誓言:“存汝母邦韩国社稷!”
再看看眼前这地狱般的景象——
道路两旁,景象凄惨。断壁残垣间,散落着破碎的陶罐、撕裂的衣物。
几个蓬头垢面的老妪蜷缩在倾倒的屋架下,眼神空洞地望着灰蒙蒙的,泪水早已流干,只剩下死寂。
几个半大的孩子,脸上沾满泥污,茫然地拖着一具盖着破草席的尸身,脚步踉跄。
更远处,一队秦军士兵粗暴地推搡着一群被绳索捆绑的韩国贵族,鞭子抽打皮肉的脆响,夹杂着压抑的痛呼和斥骂,断断续续传来。
就在这时,一个更加撕心裂肺的哭喊穿透了混乱:“子房!子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