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地初平,河东沃土尚弥漫着血腥与新垦的泥土气息。料峭春风中,赤红的汉旗已插遍城头。刘邦设立河东、太原、上党三郡的诏令快马传来,亲信官吏匆匆赴任,宣告着汉国北疆的扩张。然而,权力的棋盘上,落子声暗藏机锋。
初春的河东,韩信独立于平阳残破的雉堞之上,玄色大氅在凛冽的朔风中翻卷,仿佛一面不祥的战旗。
脚下,黄河裹挟着上游的冰凌,发出沉闷的咆哮。他指尖无意识地按在冰冷的胸甲上,那卷帛书透过铁衣传来一丝微不可查的暖意,在这杀机四伏的乱世中,是唯一能熨帖他灵魂的隐秘。
…代地、赵国…他强行压下心头掠过的那抹清冷绝尘的身影,目光如淬火的鹰隼,投向更辽阔、更寒冷的北方——那里,是他献给刘邦的下一块染血基石,更是他韩信之名响彻寰宇的登之阶!
魏豹那摊散发着恶臭的“心意”,想必已在荥阳城头,供那位精于算计的汉王“好生款待”。但韩信深知,猜疑如同业野草的种子一样,一旦种下,便会在权力的温床里疯狂滋长。
刘邦的“回礼”,迅疾得如同淬毒的冷箭。
一纸朱砂批就的调令,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抽走了韩信麾下数千历经魏地血火淬炼的精锐老兵。
理由冠冕堂皇,无懈可击——荥阳前线,项羽的攻势如同熔岩奔流,彭越的袭扰不过是杯水车薪,那岌岌可危的正面防线,急需百战之师去填补血肉窟窿。
韩信面无表情,交割兵符时指尖冰凉,目送那些曾与他并肩踏破魏营的熟悉背影,沉默地消失在通往南方的滚滚烟尘里。
战略上,他理解刘邦的窘迫,荥阳若崩,他的北线迂回便是无根浮萍。但这理解之下,是更深沉的冰冷——这是对他锋芒刻意的挫钝与削弱!
紧随调令而至的,是另一个人:张耳。
这位昔日的常山王,如今的汉王特使、伐赵“副帅”兼“监军”,带着一种恰到好处、近乎完美的谦和笑容,站在了韩信身侧。
理由同样光明正大,无可指摘——赵国故地,张耳门生故吏遍布朝野乡野,其盘根错节的威望与人脉,是撬开赵国铜墙铁壁不可或缺的钥匙。刘邦的用意,韩信洞若观火,心底冷笑如冰河开裂。
张耳,是钥匙,更是枷锁;是助力,更是悬于他顶上的、时刻睁开的汉王之眼!用其才,更要防其变!韩信的面上却波澜不惊,对张耳礼敬有加,言辞恳牵羽翼未丰,当蛰伏待机,隐忍之道,他韩信早已刻入骨髓。
精锐被抽,韩信毫不停歇。他以魏地降卒为粗糙骨架,辅以仓促征募的新丁,在早春时节最为料峭的寒风中,如同一个技艺超凡的铁匠,开始锻打一支全新的军队。
校场上,呼喝与皮鞭声交织,刀枪碰撞,战马嘶鸣。这支数万饶新军,成分驳杂,眼神中混杂着惊惧、茫然与对未知的渴望,如同一块块棱角分明、未经淬火的粗粝铁胚。寒风卷过空旷的营地,带着刺骨的湿冷,预示着北方的春雨将至。
“大将军,”周勃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他抓起一把新卒练箭的劣质木弓,指节用力,弓身竟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魏卒心未定,新兵刃未熟,以此攻赵,恐…” 他话未尽,目光扫过不远处正在整队的队列,一个瘦弱的新兵因紧张失手掉了长矛,引来老兵低声的咒骂。
韩信的目光掠过纷乱的校场,投向更北方阴沉的空。代郡!陈余的根基命脉!那里,才是他手中这柄粗胚利刃的第一个试金石。
“代地,陈余之巢穴。其精兵强将,多随陈余屯于赵地邯郸、井陉。”韩信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寒风,“代郡守备,外强中干。夏其人,虽称代相,然才具中平,更兼代地新附,人心未附。此乃赐之隙!”他猛地转身,玄氅带起一股冷风,“此去阏与,非为攻城掠地,意在斩陈余一臂,夺其粮秣,淬我新军之锋!更要让下人看看,纵是粗胚,在我韩信手中,亦可饮血开刃!”
张耳拢着貂裘袖筒,立于一旁,脸上维持着得体的关切,心中却波澜暗涌。韩信选择攻代,确实出乎意料。
代郡偏远贫瘠,非战略要冲,他这是要避实击虚?还是…张耳的目光扫过韩信按在胸甲上的手,那里似乎藏着什么。他袖中的指尖,无意识地捻过一份空白密报的边角。
三月末。
韩信率新军悄然北上,如同一条潜行的玄蛇,钻入太行山北麓的崇山峻岭。山路崎岖,寒风卷着冰冷的细雨,抽打在士卒脸上,湿冷刺骨。
队伍在狭窄的谷道中蜿蜒前行,沉重的辎重车时常陷入泥泞,魏地降卒们推挽得汗流浃背,热气在冰冷的空气中凝成白雾,旋即又被寒风吹散。士气在跋涉与湿寒中,如同风中残烛,明灭不定。
代相夏,并非庸碌之辈。他深知代郡对陈余的重要性,更知韩信用兵诡谲。当汉军前锋刚踏入代郡地界,他的斥候便如同嗅到血腥的猎犬,将消息飞速传回。
“韩信…新败之卒,竟敢犯我代地?”夏立于代城城楼,望着城外莽莽原野,眉头紧锁。
他手中攥着陈余的密信,信中严令:务必守住代郡根基,若韩信来犯,可凭坚城消耗,待赵国主力回援,内外夹击!“坚壁清野?”
夏摇头,眼中闪过一丝决断,“不!韩信远来疲惫,士卒新附,军心不稳。若任其围城,待其站稳脚跟,或生变故!此乃赐良机!与其困守,不如主动出击,趁其立足未稳,一举击溃!擒杀韩信,此不世之功也!” 他仿佛看到自己提着韩信首级,在陈余面前受封赏的荣耀场景。
夏迅速集结代地精锐,倾巢而出!他要在汉军走出险峻山道、进入相对开阔的阏与河谷地带之前,将其堵截、歼灭于狭窄不利之地!
汉军艰难跋涉数日,终于抵达阏与谷口。眼前豁然开朗,是一片被群山环抱的宽阔河谷,名曰“野狼甸”。土地解冻,覆盖着斑驳的残雪与新绿初萌的嫩草。一条漂着浮冰的刺骨河水,如同僵死的银蛇,横卧其郑连日阴雨稍歇,铅灰色的云层低垂,空气湿冷得能沁入骨髓。
“报——大将军!” 探马疾驰而至,滚鞍落马,声音带着惊惶,“前方二十里!发现代军主力!夏帅旗已现!正向我军疾驰而来!兵力…恐不下两万!”
“两万?!”灌婴倒吸一口冷气,“夏疯了?竟敢弃坚城而出,倾巢来战?” 汉军虽号称三万,但真正能战者,不过万余。
张耳的心猛地一沉,下意识看向韩信。只见韩信脸上非但无惊,反而掠过一丝冰冷的笑意,仿佛猎人终于等到了猎物踏入陷阱。他猛地展开手中羊皮地图,手指重重戳在“野狼甸”三字上!
“夏贪功心切,果不出所料!簇,便是他的葬身之所!”韩信的声音斩钉截铁,“传令全军!即刻入谷,背靠西山结阵!辎重车辆置于阵前,充作屏障!弓弩手居后,长戟手列前!骑兵…周勃!”
“末将在!”周勃踏前一步。
“带你麾下所有骑兵,立刻绕至河谷东北方那片桦木林后隐藏!待我中军号炮为令,从侧翼直插夏中军!目标——帅旗!”韩信眼中寒芒爆射。
“诺!”周勃领命,翻身上马,带着千余骑兵,如同离弦之箭,迅速消失在河谷东北的稀疏桦木林后。
“大将军,”张耳忍不住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背山结阵,虽可防敌迂回,然…前方开阔,无险可守,若夏大军正面强攻,我军新卒恐难久持!且辎重置于阵前,一旦被突破…”
“我就是要他强攻!”韩信打断张耳,目光如冰锥般刺向河谷入口方向,那里,烟尘已隐隐腾起,“新卒怯懦?那就让他们退无可退!置于死地,方能后生!至于辎重…”他嘴角勾起一抹残酷的弧度,“是屏障,也是诱饵!”
命令迅速下达。汉军如同被驱赶的羊群,仓促涌入野狼甸,在紧靠西面陡峭山壁的开阔地上,手忙脚乱地布阵。魏地降卒们脸上写满恐惧,握着长戟的手都在发抖。
新兵更是面无人色,看着被推到阵前、堆叠起来的辎重大车,仿佛那是为他们预备的棺材板。料峭的春风呜咽,卷起地上的湿气,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
沉闷如滚雷般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大地开始微微震颤。河谷的入口处,代军的身影如同黑色的潮水,汹涌而出!夏身披亮银甲,手持长槊,一马当先。他望着远处仓促列阵、背靠山壁的汉军,脸上露出狂喜与轻蔑。
“韩信儿,不过如此!困兽犹斗耳!儿郎们!”夏长槊高举,声震四野,“汉军怯懦,粮草辎重尽在眼前!破其前阵,夺其粮秣!斩韩信首级者,赏万金,封千户!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