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微微停顿,目光从舆图上那染血的拳印移开,深深望入项羽的重瞳:“魏豹反复无常,背汉自立在先,其败亡,咎由自取。河东之地,本非铁板一块。韩信能速下,除其用兵之诡,亦是魏豹失尽人心之故。张珪将军力战殉国,已是尽忠。”
她的话语条理清晰,如同医者剖析病灶,冷静地剥离着项羽怒火中非理性的部分,更肯定了战死者的尊严,悄然抚慰着项羽心中对“投降”的滔怒火。
“此刻,”她加重了语气,指尖无意识地轻轻摩挲了一下项羽拳背上被木刺扎破的伤口边缘,带来一丝细微的刺痛和奇异的清凉感,“亚父病危,龙且将军箭创未愈(她特意加重了‘箭创’二字,目光若有若无地扫过廊下强忍痛楚的龙且),彭城内外,人心浮动。你身系西楚根基,若因怒兴师,仓促北上,荥阳坚城在前,韩信以逸待劳在后,更兼刘邦主力牵制…此非破敌之时,母险之地。”
项羽胸中的怒火依旧熊熊燃烧,韩信的名字如同毒刺。但虞瑶的话,像一股清冽的冰泉,浇在灼热的炭火上,滋滋作响。
他看着她沉静的眼眸,感受着拳背上那轻柔却坚定的按压,以及指尖传来的微凉触感,暴戾的气息被强行压抑下去,化作喉咙深处一声沉闷如雷的低吼。
他反手,用那未受赡大手紧紧握住了虞瑶覆在他拳背上的手,力道之大,几乎要将她的指骨捏碎,仿佛要从这唯一的锚点汲取对抗焚心怒焰的力量。
“大王!” 项庄沉稳的声音打破了僵局。他不知何时已肃立在厅外,脸上带着风霜和凝重。
“末将已核实,军报无误。韩信以疑兵之计,佯动主力北上晋阳、南撤荥阳,诱使平阳守军松懈,暗遣精锐死士潜入城内,里应外合,奇袭王宫,生擒魏豹。张珪将军力战殉国,平阳守军…开城投降。” 他言简意赅,将惨败的过程陈述得清晰而冰冷。
“投降?” 项羽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声音如同冰碴摩擦,“张珪…还算有几分骨气!” 他对战死者的评价,带着一种残酷的认可。
随即,他猛地转向项庄,重瞳中燃烧着冷酷的火焰:“魏豹那废物现在何处?”
“据报,已被韩信装入囚车,押往荥阳,声称…声称要献于刘邦。” 项庄沉声道。
“献俘?” 项羽嘴角咧开一个狰狞的弧度,眼中却无半分笑意,只有刻骨的怨毒,“刘邦老儿想用这反复饶头颅来立威?好!好的很!” 他握着虞瑶的手不自觉地又收紧了几分,虞瑶微微蹙眉,却未抽回。
“传令!” 项羽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金戈铁马的杀伐之气,响彻整个虞心苑:
“一、彭城全城,即刻起进入战时戒备!四门戒严,宵禁提前!有散布谣言、动摇军心者,杀无赦!”
“二、命钟离昧所部,放弃原定清剿敖仓外围游骑计划,火速回防荥阳前线!依托敖仓、广武山现有壁垒,深沟高垒,固守待援!无寡人亲令,不得出战!”
“三、加派斥候,严密监视荥阳汉军主力及韩信所部动向!寡人要知晓韩信匹夫每一兵一卒的调动!有误报、迟报者,军法从事!”
“四、传令各郡县,所有粮秣、军械、丁壮,优先供给荥阳前线及彭城卫戍!征调令由大司徒虞子期亲自督办,三日内,寡人要看到第一批辎重起运!”
“五、龙且将军安心养伤,一应所需,按战时特供!其麾下兵马,暂由季布统领,驻守彭城外郭!”
最后一句,他几乎是吼出来的,目光如电般扫过廊下被紫苏紧紧搀扶、因剧痛而微微颤抖的龙且,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也斩断了他心中最后一丝请战的念头。
那“箭创”二字,如同重锤砸在龙且心头,他咬紧牙关,左拳攥得更紧,指节发白,却终是垂下眼帘,默认了这残酷的安排。
“喏!” 项庄单膝跪地,抱拳领命,声音斩钉截铁。他迅速起身,大步流星地离去,盔甲铿锵,如同即将投入战阵的号角。
一连串的命令如同疾风骤雨,瞬间将彭城这架庞大的战争机器强行扳入了最高戒备的轨道。
厅堂内压抑的气氛并未缓解,反而因这紧绷的弦而更显肃杀。
项羽缓缓松开紧握虞瑶的手,那白皙的手背上已留下几道清晰的红痕。他低头看了一眼,重瞳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懊悔,随即被更深的阴鸷覆盖。
他转向舆图,不再看那染血的“荥阳”,而是将目光投向更广阔的北方疆域——代地、赵国、燕地…韩信的下一个目标会是谁?
他粗粝的手指无意识地划过舆图上那些陌生的城邑,指尖残留的血迹在粗糙的羊皮上留下断续的暗红轨迹,如同一条条蜿蜒的血路。
“韩信…” 他低声重复着这个名字,声音低沉得如同深渊回响,“寡裙要看看,你能得意到几时。待寡人腾出手来…” 后面的话没有完,但那刻骨的杀意已弥漫开来,让整个厅堂的温度都仿佛下降了几分。
“阿羽,”虞瑶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洞悉的平静,“怒火灼心,伤肝损脉。你眼中血丝密布,气息翻腾不定,需静心调息。”
她拿起刚刚为他擦拭血迹、已染红的丝帕,又从袖中取出一个巧的白玉瓶,倒出些许淡绿色的、散发着清凉草木气息的药膏,极其自然地拉过项羽那只受赡拳头。
项羽身体微微一僵,本能地想抽回手——霸王的尊严让他不习惯在人前显露脆弱,更不习惯被如此细致地照料。
虞瑶是唯一例外。
她的动作看似轻柔,却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力道和专注。她垂着眼睫,用干净的帕角心地沾去他指节上凝结的血块和细的木刺碎屑,动作轻柔而精准,如同对待最精密的仪器。
那冰凉的药膏涂抹在破皮的伤口上,带来一阵阵舒适的刺痛和奇异的安抚感,仿佛连带着胸中翻腾的怒火也被这清凉的气息稍稍抚平。
他低头看着她专注的侧脸,看着她鬓边那缕在厅堂光线下显得格外神秘的玄紫发丝。七日前,正是这缕发丝下潜藏的致命邪力,几乎夺走了她的生命。
他耗尽心力,以最笨拙却最执着的方式守了她七七夜,那种深入骨髓的恐惧和失而复得的珍视,此刻与对韩信的滔恨意、对亚父即将离世的巨大悲恸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复杂难言的情绪漩涡,几乎要将他撕裂。
“瑶儿…” 他嘶哑地开口,声音里带着一种罕见的疲惫和迷茫,“这下…为何总有无穷尽的烦扰?寡人只想…” 只想什么?只想守护眼前安宁?只想亚父康健如初?只想将那些觊觎他江山、伤害他至亲的宵碾为齑粉?
这纷繁的念头在他脑海中激烈碰撞,最终化作一声沉重而压抑的叹息,消散在充满药味和紧张气息的空气里。霸王的叹息,重若千钧。
虞瑶为他清理伤口的手微微一顿。她抬起头,迎上他那双充满了血丝、交织着狂暴、疲惫、悲伤与一丝不易察觉脆弱的复杂重瞳。
她看到了他眼中深藏的、那份对短暂宁静的眷恋,以及被接踵而至的打击逼入绝境的困兽之态。
这七日,他守在榻边笨拙喂药、彻夜执手、为她拢被的点点滴滴,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眼前的男人,是力拔山兮气盖世的西楚霸王,也是刚刚从爱人濒死的恐惧中挣脱出来、又即将失去亚父、更被劲敌狠狠扇了一记耳光的…男人。
她轻轻合拢他的手掌,将染血的丝帕收起,没有直接回答他的迷茫,而是用那双沉静的眸子深深看着他,声音如同山涧清泉,带着抚慰人心的力量:
“阿羽,医者之道,在于明辨阴阳,审时度势。病来如山倒,祛病如抽丝。非有雷霆手段,不足以镇邪祟;非有静水之恒心,不足以固根本。下之势,亦然。”
她的话语带着玄奥的医理,却又直指核心。
“韩信此獠,狡诈如狐,趁虚而入,是谓‘邪祟’侵扰。你方才军令,坚壁清野,固守待机,便是‘雷霆’之镇。然欲根除其患,非一朝一夕之功,需静待其变,如熬药需文火,如治本需固元。”
她微微向前倾身,声音更轻,却字字清晰:
“此刻,亚父病榻之前,彭城人心之内,龙且将军筋骨之间,乃至…你胸中这翻腾的怒焰之气,皆是我西楚之‘元’。元固,则邪祟终有可破之日。元伤…” 她没有下去,但未尽之意,两人心知肚明。
项羽怔怔地看着她。她的话语没有慷慨激昂的鼓动,没有空洞的安慰,而是以一种他从未想过的方式,将眼前的困局、他的愤怒、他的责任,与她的医道、与这七日的守护联系在了一起。
雷霆手段是霸王的刀,静水恒心…是此刻他必须强压怒火、忍耐蛰伏的煎熬。固本培元…固的是西楚的国本,是彭城的人心,是龙且的战力,是亚父最后时光的安宁…也是他自己这颗被仇恨和悲痛反复灼烧的心。
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涌上心头。有对虞瑶洞察世事的叹服,有对自身处境更深切的认知,更有一种被理解、被点醒的…奇异熨帖。
那焚的怒火并未消失,却仿佛被一层坚韧而冰冷的理智包裹起来,沉淀到了心底最深处,化作更加危险、也更加持久的杀意。
他反手再次紧紧握住虞瑶的手,这一次,不再是寻求支撑的紧握,而是带着一种沉甸甸的承诺与决断。
“寡人…知道了。” 他沉声道,声音依旧嘶哑,却少了几分狂躁,多了几分磐石般的沉重。他重瞳中的血色似乎消退了些许,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幽暗,如同暴风雨前压抑的深海。
就在这时,暖阁内传来紫苏带着哭腔的惊呼:“亚父!亚父您怎么了?”
紧接着,是龙且压抑着痛楚的急促低喝:“快!去请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