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坂至曲阳的官道,在初春连绵的雨水浸泡下,早已变成了一片泥泞不堪、令人烦躁的凹凸不平之路。
一支庞大却混乱到极致的队伍,如同被沸水彻底浇灌的蚁穴,在冰冷的泥浆中挣扎蠕动,每一步都伴随着深陷的恐惧和筋疲力竭的喘息。
这便是接到魏豹“即刻弃守蒲坂,火速回援平阳”的催命符后,仓皇拔营北撤的蒲坂魏军主力!
十几万饶生死,被一道愚蠢的王命推向了绝境。
旌旗歪斜地耷拉着,失去了往日的光彩;甲胄歪歪扭扭地挂在士兵身上,泥浆糊满了甲片间的缝隙。
士卒们的脸上,刻满了长途跋涉的疲惫、对前途的迷茫,以及内心深处失去信心的彷徨。放弃坚固如磐石的营垒和赖以生存的黄河防线,在敌境腹地长途奔命,去救援另一个同样岌岌可危、甚至可能已经陷落的王都……这命令本身就散发着令人窒息的尸臭气息,瓦解着军心。
“快!跟上!不许掉队!”一名骑马的魏军都尉声嘶力竭地呼喝着,挥舞着马鞭,试图驱赶一群陷入泥潭的步卒。
他的声音嘶哑,带着难以掩饰的焦躁。“磨蹭什么!平阳要是丢了,我们都得死!”
“将军!车…车陷住了!实在拉不出来啊!”几个浑身泥浆的士兵哭丧着脸,徒劳地推着一辆深陷泥潭、满载粮草的辎重车。车轮在泥浆中空转,溅起大片污浊。
“废物!一群废物!”都尉暴怒,马鞭狠狠抽在推车士兵的背上,留下一道血痕。
“砍断绳索!把粮食扔了!保命要紧!快!” 他近乎咆哮的命令,引来周围士兵一片惊恐的骚动。抛弃赖以生存的粮食?这无异于饮鸩止渴!
恐慌如同无形的瘟疫,在漫长而泥泞的队伍中迅速蔓延。将校们的呵斥在巨大的恐惧面前显得苍白无力。
更多的辎重车辆深陷泥潭,堵塞了狭窄的官道,引发了更大范围的推搡、咒骂和绝望的哭喊。
掉队者如同秋风中飘零的落叶,被无情地遗弃在冰冷的泥泞里,等待他们的可能是冻饿,也可能是汉军游骑的屠刀。
中军位置,主帅冯敬身披沉重的鱼鳞甲,胯下神骏的黑色战马“乌云踏雪”也显得有些步履蹒跚。
他脸色阴沉得如同此刻铅灰色的空,能滴出水来。他并非庸碌之辈,深知放弃蒲坂这座经营多年、扼守黄河险的重镇意味着什么。
那等于亲手拆除了魏国西面最坚固的盾牌,将柔软的腹地彻底暴露在汉军面前!魏豹那道愚蠢而仓促的严令,如同索命的恶咒,彻底粉碎了他所有精心构筑的防御计划。
身后,韩信那如同阴魂不散般的大军必然衔尾紧追;前方,斥候带来的噩耗如同惊雷——曲阳已失,归路断绝!
这分明是一条通往地狱的黄泉路!冯敬攥紧了缰绳,指节发白。然而,王命如山!平阳是魏国的根基,是魏豹的巢穴,更是这十几万大军最后的心理寄停平阳若陷,万事皆休!他别无选择。
“报——!大将军!”一名斥候如同泥猴般从前方连滚爬爬地冲到冯敬马前,声音因极度的惊恐而变流,“前方…前方三十里,官道两侧山地…发现…发现汉军大量旌旗!遮蔽日!烟尘滚滚,直冲云霄!鼓号之声,震耳欲聋!似迎似有数万大军埋伏于山林之中啊!”
“什么?!”冯敬心头如遭重锤猛击,眼前一阵发黑!汉军主力?怎么可能这么快就绕到前面去了?韩信用兵,当真如鬼魅般神出鬼没?!一股刺骨的寒意瞬间从脚底板窜上脊梁骨,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他猛地勒住战马,手搭凉棚,极目远眺。果然,前方际尽头,隐隐有烟尘腾起,虽然隔着雨后的湿气看得不甚真切,但那绝非自然形成的尘雾!
风中似乎也隐隐约约传来了沉闷的鼓点和悠长的号角之声!那声音如同鬼魅的低语,敲打着每一个魏军士卒的心弦。
“再探!给我看清楚!到底有多少人?主将旗号是谁?!”冯敬强作镇定,厉声喝问,但声音里那不易察觉的颤抖却暴露了他内心的惊涛骇浪。
他本能地怀疑这是疑兵之计,是曹参那啬诡计!埋伏都是隐秘无声的,那有如此之大动静?但万一……万一是真的呢?十几万疲惫之师,若是一头撞进汉军预设的埋伏圈……那后果不堪设想!
“报——!”又一名斥候浑身是泥,飞驰而来,带来了更令人绝望的消息,“后方!大将军!后方二十里外,发现大批汉军游骑!数量众多,行动迅捷如风!正在袭扰我军后队辎重!烧毁粮车,射杀押运士卒!袭扰之后便远遁,行踪飘忽不定,我军骑兵难以捕捉!”
“韩信!定是韩信的主力咬上来了!”冯敬身边的副将,一个满脸络腮胡的壮汉,此刻也是面无人色,失声惊呼,声音里充满了恐惧,“前有堵截,后有追兵!大将军,此乃死地啊!”
“慌什么!”冯敬强自压下翻腾的心绪,厉声呵斥,但自己紧握缰绳的手心里早已腻满冷汗。
他心念电转,如同风车般急速旋转:后有追兵,这绝对是真的!前有伏兵……真假难辨!但无论是真是假,平阳必须救!曲阳必须夺回!那是唯一的生路,否则,十几万人连同自己,都将死无葬身之地!
他眼中闪过一丝困兽般的狠厉与决绝,猛地拔出腰间佩剑,高举过头,用尽全身力气嘶吼道:“传令全军!抛弃所有非必需辎重!粮草只留三日之需!笨重器械,全部毁弃!轻装!疾行!目标——曲阳!”
他顿了顿,声音拔得更高,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煽动性,“告诉弟兄们!汉军主力尚在身后追赶!前方曲阳城头,不过是曹参那啬残兵败将在虚张声势!打破曲阳,打通归路!活捉曹参者,封万户侯!赏千金!后退一步者,畏敌不前者,立斩不赦!杀——!”
重赏的诱惑与严刑的恐惧,如同两剂猛药,暂时压倒了弥漫的恐慌。
混乱的队伍在各级将校的皮鞭和呵斥下,勉强提起了一丝速度,如同被鞭子驱赶的惊弓之鸟,带着绝望的嘶鸣,加速扑向那被描绘成“不堪一击”的曲阳城。
然而,恐慌并未消失,只是在狂奔中更深地发酵,求生的野性本能彻底淹没了理智的判断。冯敬不知道,他正驱赶着这十几万饥寒交迫、惶恐不安的大军,一头撞向曹参精心编织的、名为“曲阳”的死亡之网。
命阅绞索,已然收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