荥阳城,汉王行辕。
残阳如血,映得厅堂一片凄厉的暗红。
空气沉重得如同灌满了铅,粘稠地堵塞着每一次呼吸,那是十万大军围城、死亡迫近时才有的、令人窒息的死寂。
刘邦,这个昔日的沛县混混,此刻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困兽,在粗糙的沙盘与铺展的巨幅舆图前焦躁地来回踱步。脚步沉重凌乱,踏在夯土地面上,发出闷响,每一步都踩在摇摇欲坠的军心上。
城外,楚军的喊杀声如同海啸,攻城槌撞击城门的“咚咚”闷响如同地狱的鼓点,投石机抛射的石弹撕裂空气的尖啸,声声都像淬毒的箭矢,精准地射向他紧绷的神经。城内,饥饿士兵的低沉呻吟、伤兵压抑的哀嚎、以及将领们死水般的沉默,汇成一座无形的大山,沉甸甸地压在他肩上,烧得他五内俱焚,喉咙发干。
魏豹那王八羔子的背叛!简直是背后捅来的致命一刀!粮道断绝,人心如风中残烛。难道……难道他刘季,这个从市井混出来的草头王,真要在荥阳这破地方,被项羽那杀才给包了饺子,彻底玩完?!
“操他姥姥的!老爷真要收了我刘季?!” 刘邦猛地一拳砸在硬木案几上,“嘭!”一声巨响,竹简、令箭惊跳起来,灰尘簌簌落下。
他双眼布满血丝,闪烁着走投无路却又凶戾如狼的光芒,扫过垂头丧气的灌婴、眉头拧成死疙瘩的周勃,最终死死钉在阴影里那个沉默的身影——张良。
这位谋士清癯苍白病态的脸上古井无波,深邃的眼眸如同两口幽潭,仿佛早已穿透眼前的绝境,看到了更远的棋局。
“大王!” 就在死寂几乎要将人压垮的临界点,张良一步从阴影中踏出。他的声音不高,却似冰棱刺破凝固的空气,带着一种洞悉机的冷静,“意未绝!然存亡之秋,当行非常之法!”
“非常之法?!” 刘邦如同溺水者抓住浮木,布满血丝的眼珠几乎要瞪出来,嘶哑着嗓子吼道,“子房!快!还有什么法子能解这燃眉之急?!老子他娘的快憋疯了!” 他下意识地抬手,拇指与食指习惯性地搓了搓,那是他的潜意识动作,随即又烦躁地甩开手。
张良不再多言,径直走向巨幅舆图。枯瘦的手指拂过山川城池,带着一种执掌乾坤的气度。
他枯瘦的手指带着千钧之力,“啪”地点在猩红的“荥阳”之上,那一点仿佛带着灼饶热度。
随即,他宽大的袍袖一展,手指如苍鹰搏兔,向西猛地一划,掠过函谷关以东直至大海的广袤疆域——那正是项羽威震下的梁楚九郡!声音陡然拔高,清越如金石交击,带着洞察历史长河的锐利:
“项籍之勇,非一军可担欲破此强楚,必借下之势!大王何不效法项王‘戏下分封’之智,而更胜一筹?”
“分封?” 刘邦一怔,眼中先是茫然,这词儿听着耳熟,不就是项羽搞的那套封王封侯?,旋即爆发出饿狼见到肥肉般的贪婪精光,
“分封?寡人困守孤城,荥阳弹丸之地,拿什么分?!拿个屁分?!画饼充饥么?!” 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摸腰间空荡荡的衣带——
“非也!” 张良的手指如同定海神针,毫不犹豫地悬停在舆图上那片属于项羽的、朱砂描绘的广袤疆域之上,“大王可分之地,非荥阳寸土,乃在此!项羽之疆土!” 他声音不高,却字字如惊雷炸响。
厅堂内瞬间死寂,落针可闻!灌婴、周勃等将领目瞪口呆,如同被施了定身法。分项羽的地?!这简直是……疯子的呓语!
张良无视众人惊愕,语速加快,字字清晰如冰珠落玉盘,带着鬼谷门人拨弄风云的从容与冷酷:“大王即刻布告下:凡助汉击楚者,函谷关以东之地,能取何处,即封何处之王!裂土封疆,世袭罔替!重赏之下,必有枭雄!此乃驱下群狼共噬一虎,借他人之刀,成我汉家之业!”
他目光如电,扫过众人,精准点出三颗足以撬动下的棋子:“而能助大王破此强楚者,观下气运,唯三人耳!”
“何人?!” 刘邦呼吸粗重如拉风箱,身体猛地前倾,双手死死撑住案几边缘,指节捏得咯咯作响,泛出青白。另一只手又不自觉地搓着空腰带。
“其一,九江王黥布!” 张良手指精准点向淮南,“此人乃项籍麾下头号悍将,勇冠三军,然其性如豺狼,桀骜难驯,与项籍嫌隙已深!强令攻齐,托病不出,仅遣老弱敷衍;彭城危急,坐视不救。项籍深恨之,此乃赐离间良机!若大王许以淮南、乃至江东锦绣之地,授其王号,厚加恩赏,必能引此悍狼反噬其主!英布反,则项籍侧翼洞开,如断一臂!”
“江东”二字出口时,刘邦心头猛地一刺,像被针扎了一下。彭城…虞瑶…江东…他强行压下那不合时夷悸动和一丝莫名的酸涩,眼神更显狠戾。
“其二,梁地彭越!” 张良手指迅疾移向魏楚交界的巨野泽,“此人乃流寇枭雄,聚啸巨野,精于游击,来去如风!屡次袭扰楚境,断其粮道,项籍深恶痛绝,却如芒在背,屡剿不灭!其与齐联合反楚,结怨更深!若大王许以梁、宋故地,授其王号,允其裂土称尊,必能使此股祸水在楚地腹心掀起滔巨浪,令项籍首尾难顾,疲于奔命!”
“其三,” 张良目光投向遥远的北方,带着一丝棋手发现关键落子处的欣赏,“便是大王麾下大将,国士无双之才,韩信!韩将军此刻虽不在荥阳,正挥师河北,用兵如神,鬼神莫测!大王当倾尽所有助其,令其速平魏豹,席卷燕、赵、代!待其定鼎河北,再挟雷霆之势东向击齐!届时,”
张良双臂微张,宽大的袍袖无风自动,仿佛将整个下纳入袖中乾坤,“英布反噬于南,彭越搅乱于东,韩信席卷于北!三面合围,铁壁已成!则项籍纵有扛鼎拔山之勇,亦将顾此失彼,力竭而衰!荥阳之围,不战自解!破楚定鼎,指日可待!”
就在张良展开双臂,仿佛拥抱下棋局的刹那!侍立在侧的灌婴因听得心潮澎湃,身体下意识地向前一倾,腰间佩剑的赤红剑穗猛地扫过旁边案几上一盏青铜雁鱼灯。
“哐当——哗啦!” 灯台倾倒,滚烫的灯油泼溅而出,火焰骤然腾起又瞬间被油渍压灭!
厅堂内光影剧烈地扭曲、跳动。巨大的阴影随着这骤然的明暗变化,如同数条狰狞的暗黑巨蟒,瞬间从灯台处蔓延开来,疯狂地吞噬了张良手指下那片广袤的、象征着项羽霸权的猩红疆域。
那阴影扭曲、分裂,仿佛预示这片看似铁桶的江山,即将被这“裂土封王”的毒计和无数贪婪的野心撕扯得支离破碎!这突来的变故,带着一丝诡谲的宿命感,为张良的谋划平添了令人心悸的寒意。
张良的谋划,如同绝境中劈下的九神雷,裂他人之土,封自家之赏。驱下群狼,噬当世猛虎。其格局之宏大,算计之深远,胆魄之雄浑,令灌婴、周勃这等沙场喋血的宿将,亦感脊背生寒,头皮发麻!
刘邦死死盯着舆图上那片刚被诡异阴影笼罩、仿佛正在无声裂开的楚地疆土,眼中先是极度的震惊:这他娘的简直是空手套白狼的祖师爷级操作!,继而涌起绝处逢生的狂喜,有救了!
最终化为一个赌徒押上全部身家性命时的疯狂与一个枭雄骨子里最冰冷的狠辣算计!他猛地一掌拍在硬木案几上,放声大笑:
“哈哈哈!好!好一个‘荥阳分封’!好一个驱狼吞虎!好一个借刀杀人!子房!真高人,算尽下人心!此计,绝了!甚合孤意!!” 他笑得前仰后合,几乎岔气,眼中凶光毕露,带着市井混混特有的那股狠劲儿和狡黠,“项羽的地?哈哈!分!老子分定了!老子不但要分他的地,还要用他的地,养杀他的刀!用他的血,来浇灌老子登基的台阶!”
他习惯性地抬手,拇指食指虚空一夹,送到嘴边做了个猛吸一口的动作,仿佛要将这翻盘的快意吸进肺腑,随即又烦躁地放下,仿佛在提醒自己:老子现在是汉王刘邦!
他环视被其狂态与这惊毒计震慑住的众将,声音斩钉截铁,如同金铁交鸣,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传寡人王令:即刻昭告下!凡助汉击楚者,函谷关以东之地,能取何处,即封何处之王!裂土封疆,世袭罔替!地为证,永不相负!”
他目光锐利如刀,仿佛穿透墙壁望向北方:“八百里加急传令韩信!寡人予他全权,倾汉之所有,助其速平魏豹,荡平赵代!寡人就在这荥阳城头,许他未来三齐之地,裂土封王!”
最后,他看向张良,眼中闪烁着赌徒的兴奋与枭雄的冷酷:“立刻挑选最顶尖的舌辩之士,持寡人亲笔信符,密赴九江、巨野泽!去降英布、彭越!告诉他们,寡人之诺,重逾九鼎!项羽的江山,寡人与他们……共!分!之!”
“啪!!” 刘邦又是一掌,带着积郁已久的狂怒与翻盘的快意,狠狠拍在案几上!只听“咔嚓!”一声刺耳欲裂的脆响,坚硬的硬木案角竟被这蕴含了复杂情绪的一掌生生拍裂!
那狰狞的裂痕如同一条剧毒的蜈蚣,以惊饶速度蜿蜒扭曲,在众人惊骇的目光下,一路疯狂蔓延,最终带着一股决绝的狠劲,“嗤”地一声,死死钉在了舆图上那个朱砂刺目、象征着项羽权力核心的标记——“彭城”!
这无声的碎裂,仿佛像一个冷酷而精准的预言。
厅堂内烛火被掌风带得一阵急晃,光影在裂痕和“彭城”标记上跳跃,仿佛那裂痕正在贪婪地吮吸着霸王的根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