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寂。
药庐内只剩下铜釜中沸水依旧在不知疲倦地翻滚咆哮,发出单调而绝望的咕嘟声。蒸汽弥漫,模糊了虞瑶瞬间失血般惨白的脸,也模糊了紫苏惊恐绝望的眼神。
“老夫人…老夫人!” 紫苏平榻前,颤抖着手去探王母的鼻息,触手一片冰凉僵硬。巨大的恐惧和内疚瞬间将她淹没,她瘫软在地,失声痛哭:“姑娘!是我没用!是我…是我没端住碗啊!我该死!我该死!”
虞瑶呆呆地站在原地,手臂上沾染的黑血黏腻冰冷。她看着诊榻上那迅速失去生命温度的身体,看着那双死不瞑目的眼睛,一股冰冷彻骨的寒意从脚底瞬间蔓延至头顶,几乎要将她的血液都冻结。失败了…功亏一篑。在最关键的时刻,被那来自暗处的毒手彻底摧毁!
愤怒 如同岩浆般灼热的愤怒在她胸腔里炸开!是谁?!是谁要置王母于死地?是谁要破坏这一切?是熊心!一定是那个阴魂不散的熊心!只有他,才有动机,才有能力派出如此阴险歹毒的刺客!这毒…甚至这王母所中的“隐毒蚀脉”,很可能就是熊心或其党羽早就暗中种下的慢性毒药!只待关键时刻引爆!
“熊心…!” 虞瑶从齿缝里挤出这个名字,声音因为极致的恨意而扭曲。她猛地抬头,玄紫色的长发无风自动,眼中燃烧着从未有过的、近乎疯狂的火焰!她不能放弃!就算只有万分之一的机会,她也要把这老人从鬼门关拉回来!为了阿籍的霸业,也为了这无辜枉死的老人!
“紫苏!别哭!” 虞瑶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决绝的嘶哑,穿透了紫苏的悲泣和沸水的咆哮,“取我的‘九转金针’!快!还迎刀!最锋利的刀!快!”
紫苏被她眼中那不顾一切的疯狂震住,哭声戛然而止。她连滚爬爬地冲向药箱。
虞瑶已经平诊榻前,再次抓起王母的手腕。脉息已绝!但她不管!她脑海中飞速闪过《青囊经》中记载的最凶险、最霸道的一种续命针法——逆血归元!此法需以金针强行刺激心脉残存的最后一丝生机,同时辅以施术者自身精纯的心头热血为引,激发潜能!九死一生!但此刻,她已别无选择!
紫苏颤抖着将一套比寻常银针更粗更长、通体暗金色的长针和一把寒光闪闪的柳叶刀递到虞瑶面前。
虞瑶毫不犹豫地接过柳叶刀!刀光一闪!
“姑娘不要!” 紫苏失声尖叫!
锋利的刀刃,毫不犹豫地划开了虞瑶自己左手的手腕!深可见骨!滚烫的、带着奇异生命力的鲜血瞬间涌出,如同一条赤红的蛇,蜿蜒流下!
剧痛让虞瑶的身体猛地一颤,脸色瞬间煞白如纸,冷汗涔涔而下。但她咬紧牙关,连哼都没哼一声。她将涌血的手腕迅速悬在王母心口上方,同时右手如电,捻起最长的一根“九转金针”,将针尖在自己涌出的热血中一蘸!
金针瞬间染上一抹妖异的赤红!
“呃——!” 虞瑶闷哼一声,凝聚起全身的意志和力量,手腕稳定得如同磐石,将那蘸满自己心头热血的金针,对着王母心口膻中穴,狠狠刺下!
针入三寸!直抵心脉!
紧接着,第二针!第三针!…
每一针落下,虞瑶的脸色就苍白一分,身体就摇晃一下。她手腕处涌出的鲜血,不断滴落在王母的心口,染红了那粗布的衣衫,也染红了冰冷的诊榻。她以自己的精血为引,以金针为桥,强行冲击着那已然沉寂的心脉,试图唤醒一丝渺茫的生机!
药庐内,弥漫着浓烈的血腥味、药味和死亡的气息。紫苏死死捂住自己的嘴,泪如泉涌,看着自家姑娘那不要命般的举动,看着她手腕上狰狞的伤口和不断涌出的鲜血,看着她因失血而摇摇欲坠却依旧强撑的身体,心如刀绞。
时间,在绝望的施救中一分一秒地流逝。虞瑶的脸色已苍白如透明,嘴唇失去了所有血色。她眼前阵阵发黑,全靠一股不屈的意志支撑着。
然而。
诊榻上的王母,依旧冰冷僵硬,毫无反应。那双死寂的眼睛,空洞地凝视着屋顶。
虞瑶刺下最后一针,耗尽了她最后一丝力气。她身体一软,再也支撑不住,眼前彻底一黑,直直地向后倒去!
“姑娘——!” 紫苏凄厉的哭喊声,撕裂了虞心苑死寂的夜空。
沉重的、如同闷雷般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带着席卷一切的狂怒和令人窒息的威压,轰然撞开了药庐紧闭的门扉!门板撞击在墙壁上,发出痛苦的呻吟。
项羽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如同一尊自地狱岩浆中踏出的魔神。深紫色的眼瞳瞬间扫过药庐内的一仟—地上碎裂的药碗、四溅的黑色药汁、弥漫的浓重血腥气、瘫软在地哭泣的紫苏、手腕血肉模糊、面如金纸昏迷不醒的虞瑶…最后,定格在诊榻上那具脸色死灰、气息全无、心口还插着几根染血金针的老妇人尸体上!
一股难以形容的、混杂着暴怒、心痛、失望和狂躁的气息,如同实质的风暴,以项羽为中心轰然炸开!他深紫色的眼瞳深处,那抹因辐射而沉淀的幽紫,如同被投入巨石的毒潭,骤然翻腾、扩散,瞬间吞噬了原本的深紫,几乎占据了整个瞳孔!那紫色妖异而狂乱,透着一股非饶冰冷与疯狂!
“谁干的?!” 他的声音低沉得可怕,每一个字都像是从九幽寒冰中挤出来,带着冻结灵魂的杀意。目光如同淬毒的利刃,猛地刺向地上瑟瑟发抖的紫苏。
紫苏被他那完全变成妖异深紫、如同魔神般的眼神吓得魂飞魄散,连哭都忘了,只能哆哆嗦嗦地指向后窗:“刺…刺客…从…从后窗…打掉了…药碗…”
“刺——客——!” 项羽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如同受伤野兽的咆哮。他猛地转身,对着门外厉声嘶吼,声音震得整个虞心苑都在颤抖:“龙且!给寡人搜!挖地三尺!把那些阴沟里的老鼠给寡人揪出来!碎尸万段!!!”
“喏!” 龙且充满杀气的吼声从苑外传来,紧接着是更加密集急促的脚步声和兵刃出鞘声。
项羽猛地转回头,目光再次落在虞瑶惨白的脸和她手腕那道深可见骨的伤口上。那刺目的血色,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被狂怒和心痛侵蚀的心上!他大步冲到虞瑶身边,心翼翼地避开她的伤口,将她冰冷绵软的身体打横抱起。触手处,轻得如同羽毛,冰凉得让他心脏抽搐。
“瑶儿…” 他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一丝颤抖,那妖异的深紫色瞳孔剧烈地波动着,狂怒与心疼疯狂交织。他抱着她,如同抱着世间最珍贵的琉璃,又像抱着一块随时会碎裂的冰。
他的目光,最终如同冰冷的铁锥,死死钉在诊榻上王母的尸体上。那尸体心口染血的金针,那诡异的死灰色面容,那四溅的黑血…这一切,都像是对他霸王权威最恶毒的嘲讽!像是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他的脸上!刘邦的挑衅尚未平息,他手中这张可能的王牌,竟在他眼皮底下,在虞瑶拼死施救时,被人如此轻易地、恶毒地毁掉了!而代价,是他心爱之人重伤昏迷!
虞瑶拼死施救时提到的“隐毒蚀脉”、“恐生疫疠”的话语,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在他因毒素而剧痛的神经上。他不能让任何潜在的危险靠近昏迷的瑶儿!也不能让这诡异的毒扩散,危及彭城!
“来人!” 项羽的声音嘶哑,带着一种被痛苦和狂躁扭曲的决断。他抱着虞瑶,目光扫过王母那诡异的死灰色面容和皮肤下尚未完全褪去的幽绿纹路,厉声道:
“此妇身中奇毒,凶险莫测!瑶儿有言,恐生大疫!即刻将其尸身拖出!以沸水巨釜,焚化净秽,免生疫疠!给寡人处理干净!一丝痕迹也不许留!
“焚…焚化净秽?” 侍卫们一愣,随即反应过来是高温火化以防疫。虽然处理尸体本身也令人不适,但比起传中的“烹尸”,这命令在战乱年代、尤其是面对可能带疫的尸体时,并非完全不可理解,甚至可以是必要的防疫措施。他们心中的恐惧稍减,连忙应诺:“喏!遵大王令!焚化净秽,免生疫疠!”
侍卫们迅速上前,抬起王母冰冷的尸体。项羽的目光再次落在心口那几根染血的金针上,瞳孔深处掠过一丝痛楚。他补充道,声音低沉了些:“她身上的针…是瑶儿的心血所系!拔下来,擦拭干净,一根不少地收好!呈给寡人!”
侍卫们依言心拔针、擦拭、收好。然后抬着尸体快步退出药庐,奔向苑中空地那口已经烧得滚沸的巨釜。
苑中空地
巨釜下的炉火熊熊,沸水翻腾咆哮,白汽蒸腾。几名负责执行的士兵在队长指挥下,准备将尸体投入釜中彻底焚化。其中一名面色黝黑、沉默寡言的士兵,低垂的眼帘下闪过一丝阴狠的光芒——他是熊心秘密安插的“毒蛇”之一,代号“蝮牙”。他的任务,就是不惜一切代价激化项羽与各方势力的矛盾,制造恐慌和离心。
就在尸体被抬到釜边,即将投入沸水的刹那!“蝮牙”假装脚下一个趔趄,身体猛地撞向抬尸体的同伴!
“哎哟!”
抬尸的侍卫猝不及防,手一松,尸体并未以“投入”的姿态落入沸水中心,而是半边身体重重地砸在滚烫的釜沿上,发出“嗤啦”一声令人牙酸的灼烧声,然后才滑落入沸腾的水中!更致命的是,“蝮牙”在混乱中,迅速用手中一根隐藏的、带钩的铁棍,在水下猛地一搅一挑!
只见沸水剧烈翻腾中,一条枯瘦、因高温而迅速变色卷曲的腿,竟被钩着短暂地露出了水面!那景象在火光和水汽的映照下,扭曲而恐怖!紧接着又被翻滚的沸水和蒸汽吞没,但那一瞬间的视觉冲击,已足以烙进所有目击者的脑海!
“啊——!” 外围一些胆的仆役和刚刚赶到的低级将领,目睹此景,忍不住发出惊恐的尖叫!
“啊!腿…腿露出来了!”
“这…这不是焚化!这是在…在煮啊!”
“项王…项王竟真下令烹…烹了王母?!”
恐惧、误解和极度的恶心感如同瘟疫般瞬间蔓延开来!所有人都被那“烹煮”的恐怖景象惊呆了。没有人注意到“蝮牙”那微不可察的动作和迅速隐入人群的身影。那队长也吓傻了,他接到的命令确实是“焚化净秽”,但眼前这景象…他百口莫辩!
浓烈的、难以形容的焦糊肉味混杂着水汽弥漫开来,坐实了人们心中最恐怖的猜想。
龙且站在阴影里,脸色铁青。他看到了尸体落水时的不自然和那条腿的惊鸿一瞥,心中也充满了震惊和疑窦。他清楚记得项羽的命令是“焚化净秽”,但眼前的景象…难道是执行出了可怕的偏差?还是…霸王盛怒之下,口不择言,而士兵理解过度、执行得如此…残忍?他紧握双拳,看着周围将士们眼中无法掩饰的恐惧、鄙夷和离心离德,一股刺骨的寒意和无力感席卷全身。霸王…这污名,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消息,如同插上了死亡的翅膀,带着烹尸的恐怖细节和项羽彻底疯魔的形象,以惊饶速度,越过山川河流,飞向了南阳,飞向了王陵的军营!
当王陵派出的使者,带着最后一丝渺茫的希望,历经艰险终于抵达彭城楚军大营时,他所面对的,不是项羽假惺惺的安抚,也不是老母亲的慈颜,而是…一口尚有余温、散发着诡异肉香和焦糊味的巨大铜釜!以及楚军士卒看向他时,那混合着怜悯、恐惧和一丝不易察觉鄙夷的复杂眼神!
使者如遭五雷轰顶!他踉跄着被带到项羽面前。巨大的王帐内,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项羽高踞王座,深紫色的眼瞳在阴影中如同两点幽幽鬼火,脸色阴沉得能滴下水来。辐射毒素带来的阵阵刺痛和虞瑶昏迷不醒的担忧,如同毒蛇啃噬着他的神经,让他烦躁欲狂。使者带来的王陵书信——那些虚与委蛇、试探性的言辞,此刻在他眼中,无异于最恶毒的嘲讽!
使者听完楚军将领冷硬的通告:“老夫人身中奇毒,虞姑娘言恐生大疫,大王已下令以沸水巨釜焚化净秽,免生疫疠”,身体剧烈摇晃。但“焚化净秽”四个字,在巨大的悲痛和之前听到的恐怖传言下,显得如此苍白无力。他脑中全是那“烹煮”的景象和气味。
“焚…焚了?!” 使者声音嘶哑,涕泪横流,“项王…项王…何至于此?!老夫人…老夫人尸骨何在?求…求见一面!死…死也要见一面啊!” 他重重磕头。
王座上的项羽,深紫色的眼瞳在阴影中如同鬼火,辐射毒素的刺痛和虞瑶未醒的焦虑啃噬着他,使者的哭嚎如同火上浇油。他指向帐外那口尚有余温、散发着诡异气味的巨釜,烦躁而冷酷地低吼:
“去看吧!就在那口釜里!寡人已命人处理干净!你自己去看个清楚!” (他的本意:去看结果,确认已按防疫命令处理完毕,别再烦我!)
然而,在使者耳中,在弥漫的诡异气味中,在“处理干净”和“看个清楚”的字眼下,这无异于最恶毒的承认和最极致的羞辱——就是烹了!连骨头渣子都“处理”在锅里了!还让我去看?!
使者彻底崩溃,惨嚎失禁。
使者如同行尸走肉般回到南阳军营。当他语无伦次、涕泪横流地将彭城地狱般的见闻——老母亲如何被烹煮,项羽如何如同恶魔般冷酷地让他“仔细去看”,以及那口尚有余温、散发着肉香的恐怖巨釜…断断续续地哭诉出来时,整个王陵军大营,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王陵静静地听着。他没有咆哮,没有痛哭。他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如同一尊瞬间被抽走了所有生气的石像。握着剑柄的手,因为用力过度而剧烈地颤抖着,指节捏得发白,指甲深深嵌入掌心,鲜血顺着指缝一滴滴砸落在脚下的泥土里,晕开一朵朵暗红的花。
使者哭诉完,再也支撑不住,昏死过去。
死寂持续了许久。
终于,王陵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头。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平静得可怕。只有那双眼睛,赤红如血!里面燃烧着的不再是犹豫、观望,而是最纯粹的、足以焚毁一切的仇恨!
“项籍…老贼!” 他的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血淋淋的心口抠出来,带着刻骨的怨毒和冰冷的杀意,“我王陵在此立誓!此生此世,与你不共戴!不杀你项籍,不踏平彭城,我王陵…誓不为人!”
他猛地拔出腰间佩剑,寒光一闪!
“嗤啦——!”
王陵竟一剑割断了自己的一截袍袖!断袖飘落在地,沾染了尘土和他掌心的鲜血。
“传令!” 王陵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受伤孤狼的嚎叫,响彻整个军营,“开营门!迎汉王使者!全军…即刻拔营!投效汉王!讨伐暴楚!为我母亲…报仇雪恨——!!!”
“报仇雪恨!”
“报仇雪恨!”
“报仇雪恨——!!!”
压抑到极致的悲愤和仇恨,如同被点燃的火药桶,在王陵军中轰然爆发!冲的怒吼声浪,震散了南阳上空的流云!无数士卒双目赤红,高举兵刃,声嘶力竭地咆哮着!那声音里,充满了对项羽暴行的无尽憎恨和同仇敌忾的决绝!
王陵,这位昔日对刘邦心怀芥蒂的沛县豪强,此刻彻底、永远地站到了刘邦的阵营。他和他麾下这支被仇恨点燃的军队,将成为日后楚汉战场上,插向项羽心脏最锋利、最悍不畏死的一把尖刀!而这一切的源头,都指向了彭城那个夜晚,虞心苑药庐中未能完成的救治,和苑中空地上那口翻滚着尸骨的恐怖巨釜。
项羽烹母的“暴斜,如同最猛烈的毒药,迅速腐蚀着他曾经震慑下的威名,将他推向了众叛亲离的深渊边缘。而他,对此尚不自知,或者他已无暇他顾。此刻的虞心苑深处,他正守在依旧昏迷不醒的虞瑶榻前,握着那只缠着厚厚纱布、冰冷的手,深紫色的眼瞳中,翻腾着的是噬饶狂暴,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深不见底的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