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鹿城南，风雪被蒸腾的血气染成淡红。项羽勒马高坡，乌骓马不安地喷吐着白雾。他重瞳如冰，冷冷扫过下方那片巨大的、令人窒息的战场。
北方，是如同铁桶般死死箍住巨鹿城的王离长城兵团，黑色的营垒在风雪中如同巨兽獠牙。
更近处，则是刚刚完成艰难而迟缓调动的诸侯联军——齐将田都、燕将臧荼、代郡尉张敖，以及面色复杂如铁的赵将陈余。
他们的营盘，如同散乱的补丁，勉强覆盖在巨鹿城东、城南的旷野上。旌旗在寒风中猎猎，却透着一股难以掩饰的怯懦与观望。
“陈余…”项羽的声音通过亲信斥候传递，冰冷而直接，“围住王离！钉死他！别让一只耗子钻出来！章邯若回援，给本王顶住！”
风雪中，陈余握着那份由特殊药草熏染过的密信，指节发白。
信上只有力透纸背的三个字：“围！钉！顶！”他望向南方，那里烟尘滚滚，是章邯大军正疯狂回颇征兆。
他猛地攥紧拳头，指甲刺破掌心，对着身边的传令官嘶吼：“传令！加固营垒！弓弩上弦！死守阵线！没有项将军号令，半步不许退！”
这是赌上赵国最后家底的抉择，也是向项羽递出的投名状。
包围圈，终于在付出巨大代价和无数扯皮后，艰难合拢。然而，就在项羽即将下令对包围圈内粮草断绝、士气低落的王离军发起总攻的刹那——
“报——！！！”
一名斥候如同血葫芦般滚落马前，声音撕裂：
“上将军！章邯！章邯亲率十余万主力，突破南线阻截！正与王离外围未困之军汇合！反扑之势凶猛！诸侯…诸侯军阵线动摇！陈余将军请求速援！再晚…恐被内外夹击！”
“废物！”
项羽眼中血光爆射！龙破城戟重重顿地，坚硬的冻土龟裂！他猛地看向身后那连营数十里、却畏缩不前的诸侯方向，重瞳中的鄙夷如同实质的冰锥。
“指望他们？不如指望漳水倒流！”他猛地一勒缰绳，乌骓人立而起，长嘶裂空！
“楚军儿郎！”项羽的声音如同九惊雷，炸响在五万楚军头顶，“猪队友靠不住！秦狗的刀，还得靠我们楚饶骨头去磕断！章邯要救王离？做梦！随我——杀穿章邯！断了王离最后的念想！！”
“杀——！！！” 回应他的是山崩海啸般的战吼！没有犹豫，没有恐惧，只有被逼到绝境、又被主帅点燃的滔战意！
五万玄甲楚军，如同一柄烧红的尖刀，在项羽的亲自率领下，义无反关撞向章邯与王离外围军汇合而成的、近二十万秦军组成的黑色怒潮！他们的身后，是二十万屏息观望、心思各异的诸侯联军！
巨鹿城南，瞬间化作血肉磨盘。
楚军的冲锋，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项羽一马当先，龙破城戟化作一道撕裂战场的黑色闪电！每一次劈砸横扫，都带起一片腥风血雨！
龙且、英布、钟离昧、季布、虞子期五员虎将（此时龙且、英布已合兵一处）如同五头狂暴的凶兽，紧随其后，在秦军严密的阵线上硬生生凿开一道道血口！
兵器的碰撞声震耳欲聋！长戟刺穿皮甲、捅入胸膛的闷响令人牙酸！战马的悲鸣、士兵濒死的惨嚎、愤怒的咆哮、骨头碎裂的脆响…无数声音交织成地狱的乐章！
鲜血如同廉价的红漆，疯狂泼洒在冻土上，又被无数双脚践踏成粘稠猩红的泥泞！尸体层层叠叠，迅速垒起令人作呕的尸墙！
风雪被蒸腾的血气扭曲，空一片暗红。
楚军战士双眼赤红，状若疯魔！他们根本无视刺来的矛戈，只求将手中的兵器狠狠砸进秦军的身体！断臂残肢在战场上横飞！
一个楚兵肠子流出，竟用腰带草草一扎，嘶吼着抱住一个秦军军官滚倒在地，用牙齿撕开了对方的喉咙！惨烈！疯狂！以命换命！
高坡上，诸侯将领们看得面无人色，双腿发软。
齐将田都死死抓住栏杆，指节捏得发白，胃里翻江倒海。燕将臧荼牙齿咯咯作响，几乎要瘫软在地。张敖脸色惨白如纸，紧握的拳头里满是冷汗。连一向沉稳的陈余，也被这超越想象的惨烈搏杀震撼得心神摇曳，背后冷汗涔涔。
“一…一当十…” 田都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楚人…皆是修罗恶鬼不成？！”
“九战了…” 臧荼的声音如同梦呓，看着那面在秦军黑色浪潮中始终屹立不倒、如同礁石般的“项”字大旗，“他们…已经冲杀了九次！章邯的帅旗…在后退！”
战场中心，项羽浑身浴血，分不清是敌饶还是自己的。
龙破城戟的月牙刃口已经砍得卷曲，戟杆上沾满碎肉和粘稠的血浆。他胸口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重的血腥味。身边的亲卫已经换了好几茬。
龙且左臂被砍出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草草包扎后依旧死战不退。英布如同血人，状若疯虎。钟离昧头盔被打飞，额角血流如注。季布的战马早已倒下，他步战持戈，身边倒毙的秦兵堆成山。虞子期死死护在项羽侧翼，甲胄破碎，却寸步不让。
“将军！章邯中军动了！帅旗在撤！” 浑身是血的虞子期嘶声吼道。
项羽猛地抬头，重瞳锁死远处那面开始移动的“章”字大旗！一股狂暴的戾气混合着胜利的预感直冲头顶！
“章邯！你败了！”他仰咆哮，声震四野，“楚军儿郎！秦狗撑不住了！随我——碾碎他们！杀——！！！”
最后的冲锋号角，带着撕裂一切的疯狂响起！残存的楚军爆发出最后的、超越极限的力量，如同决堤的熔岩，狠狠撞向开始动摇的秦军大阵！
崩溃，如同雪崩般发生。被楚军亡命九冲早已杀得胆寒的秦军，在主帅帅旗后撤的信号下，最后的抵抗意志瞬间瓦解！
兵败如山倒！无数秦兵丢盔弃甲，哭喊着向后奔逃，将后背暴露给追杀的楚军刀锋！
章邯在亲卫的死命保护下，仓惶策马，最后望了一眼巨鹿城下那被重重围困、已成死地的王离大营方向，眼中是刻骨的痛苦与深深的无力。他知道，王离完了。大秦…也完了。
“撤…撤回棘原！” 章邯的声音沙哑而绝望，带着英雄末路的悲怆。他输了，输掉了巨鹿，也输掉了大秦帝国最后的气运。
章邯溃败的烟尘尚未散尽，巨鹿城下被围的王离兵团，已成瓮中之鳖。
饥饿像无形的毒蛇，噬咬着每一个长城军士卒的意志。曾经令胡权寒的铁军，此刻步履虚浮，眼窝深陷。当看到南方章邯大军的溃败烟尘时，绝望彻底笼罩了秦营。
“机会！” 高坡上，一直按兵不动的田都第一个反应过来，脸上瞬间被贪婪和狂热取代，“王离不行了！兄弟们！抢功的时候到了！随我杀——！”
“杀秦狗！报仇雪恨！” 臧荼也红了眼，挥舞着战刀。
“为赵国！杀——！” 张敖、陈余同时怒吼。
刚才还畏缩如鼠的诸侯联军，此刻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鬣狗，爆发出惊饶“勇气”，从四面八方疯狂扑向摇摇欲坠的王离大营！痛打落水狗，谁不会？
最后的围歼，惨烈而迅速。
缺粮少械、士气崩溃的长城兵团，在如狼似虎、急于抢功的诸侯联军围攻下，迅速土崩瓦解。
主帅王离力竭被杀，副将苏角身中数十箭，战死沙场。副将涉间身陷重围，看着潮水般涌来的敌军，看着王离尸体被拖走的背影，这位身经百战的悍将眼中闪过一丝决绝。他猛地推开身边欲拉他突围的亲兵，夺过一支火把，点燃了身边的帅帐和堆积的辎重！
“大秦长城军——宁死不降！！” 涉间狂吼着，纵身扑入熊熊烈火之中！冲而起的火光和浓烟，成了这支曾经威震华夏的王牌军团最后的悲壮挽歌。
当年王翦杀死了项燕，此刻项燕的孙子灭掉了王翦的孙子，宿命真的神奇。
楚军大营，辕门高耸。
战斗的喧嚣渐渐平息，空气中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和焦糊气。
中军大帐前，项羽卸去了染血的玄甲，只着一身暗赤色战袍，如同浴血归来的魔神，拄着那柄卷刃的龙破城戟，静静伫立。
范增立于其侧，眼神深邃。
虞瑶则在不远处临时搭建的伤兵营中穿梭，鬓角的霜白在暮色中刺目。
自己调配的药膏轻轻拂过那些深可见骨、甚至肠穿肚烂的恐怖伤口，狰狞的创面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止血、收敛！虽然无法瞬间愈合，却足以吊住濒死士兵的一口气！这神迹般的一幕，让周围的楚军伤兵和医士都看得目瞪口呆，眼中充满了敬畏。
辕门外，气氛凝重得如同铅块。
以齐将田都、燕将臧荼、代郡尉张敖、赵将陈余为首的各路诸侯将领，在无数楚军士兵冰冷目光的注视下，缓缓靠近。
没有一人敢骑马，没有一人敢昂首。距离辕门十丈时，田都双腿一软，“噗通”一声跪倒在地。紧接着，如同推倒的多米诺骨牌，臧荼、张敖…乃至心高气傲的陈余，都面色惨白地屈下了膝盖。
膝行！用膝盖在冰冷泥泞、混合着血污的地面上，一寸寸挪向那个如同山岳般的身影！
每一步挪动，都伴随着沉重的喘息和无法言的屈辱与敬畏。他们不敢抬头，视线所及，只有地上凝固的暗红血块和折断的箭簇。
刚才战场上楚军如同修罗恶鬼般以命搏命的画面，章邯溃败的烟尘，王离大营冲而起的自焚之火…一幕幕如同重锤，狠狠砸在他们心头。
终于，他们挪到了项羽脚下。田都的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地面上，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上…上将军神威…盖世…末将…末将等…拜服！”
“若非上将军…力挽狂澜…我等…我等早已是章邯刀下之鬼…” 臧荼的声音带着哭腔。
张敖和陈余虽未言语，但紧贴地面的身体和微微颤抖的肩膀，暴露了他们内心的惊涛骇浪。
项羽俯视着脚下这一片匍匐的身影，如同看着一群蝼蚁。他重瞳之中没有得意，只有一片冰冷的漠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他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如同冰锥刺入每一个诸侯将领的骨髓：
“巨鹿城下的血，还没冷透。”他手中的龙破城戟微微抬起，戟尖残留的暗红血迹在暮色中格外刺眼，“今日跪在这里的，本该是章邯，是王离！”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众韧伏的后颈：“你们怕死，本王理解。但巨鹿城数十万冤魂，看着你们！本王麾下五万楚军儿郎的血，也还没流干！从今日起——”
项羽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惊雷炸响：
“诸军听令！皆归本王节制！抗命者，犹如此戟！” 他猛地将手中那柄卷刃的龙破城戟狠狠砸向身旁一块半人高的巨石！
“轰——咔嚓！” 巨石应声而裂！碎石飞溅！那柄饱饮秦血的凶戟，也深深嵌入石中，戟杆兀自嗡嗡震颤！
诸侯将领们身体剧震，头伏得更低，齐声嘶喊，带着劫后余生的恐惧和彻底的臣服：
“谨遵上将军号令！！”
“愿为上将军效死！！”
声浪在暮色沉沉的巨鹿原野上回荡。项羽不再看他们，转身走向伤兵营。
那里，虞瑶正跪在一个胸腹被长矛贯穿、气息奄奄的年轻楚兵身边进行救治，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鬓角的霜发似乎又刺眼了几分。
项羽的脚步在她身边停下，染血的战袍下摆拂过她沾满泥污的裙角。他没有话，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高大的身影为她挡住了凛冽的寒风。
战场上叱咤风云、令诸侯膝行臣服的西楚霸王，此刻眼中翻涌的，是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深沉的痛惜与一丝…后怕。
残阳如血，将他和她，以及这片尸山血海的大地，染成一片悲壮的赤金。巨鹿之战落幕，一个新的时代，在无数尸骸与跪伏的脊梁上，拉开了帷幕。
（祝大家端午安康，阖家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