铅灰色的幕沉重地压向四野,冰冷的雨丝仿佛永无止境,将枯黄的荒草浸透成一片绝望的泥泞。
林虞蹲在浑浊的溪流边,冰凉的溪水刺得她指尖发麻。
她用力揉搓着手中染血的麻布绷带,猩红的血丝在水中晕开,旋即又被湍急的水流无情卷走,仿佛那些她竭尽全力想要留住的生机。
七个时辰了,项梁将军腹腔那道狰狞的伤口终于不再汩汩冒血,万幸中最后一片磺胺药粉发挥了效力,暂时止住了那致命的内出血。
然而,代价是此刻她浸透了药汁的指尖仍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不仅是寒冷,更是透支后的虚脱。
三前,项梁营地里飘起的那缕带着特殊苦涩气味的药烟,终究还是引来了嗅觉敏锐的秦军探马。那缕微弱的希望之火,成了招致灾祸的烽燧。
她至今清晰地记得被粗暴掳上那辆冰冷战车时,那个断了一根手指的百夫长,用他那双布满血丝、饱含恶毒的眼睛死死盯着她,声音像砂纸摩擦般嘶哑:
“能医项贼的巫医,自然也能解我军营里的‘瘟神’!带走!”
“不!我的药!” 林虞的惊呼被粗暴打断。
那个简陋却承载着她全部希望和现代知识的古朴乌木雕凤药箱被狠狠掀翻在地,里面的瓶罐滚落,珍贵的各种药品散落在泥地里。《青囊经补遗》的竹简散落下来,滚入冰冷的泥泞郑
药箱本身异常坚固,乌木表面光滑冰凉,在撞击下发出沉闷的声响,翻滚了几圈后稳稳停住,箱盖弹开,内部物品散落,但箱体本身竟连一道划痕都未曾留下!
她不顾一切地扑过去,想要抢救那些比黄金更珍贵的知识载体。
就在指尖即将触碰到竹简的刹那,后颈猛地传来一阵撕裂般的剧痛!视野瞬间被黑暗吞噬——一个散发着浓重霉味和汗臭的粗糙麻袋罩了下来。
在彻底失去意识的前一秒,她听到一声极其短促、令人毛骨悚然的闷哼——那是负责暗中保护她的项氏斥候,被割断喉咙的最后声音。
当重见光时,刺鼻的、浓烈到令人窒息的腐臭味率先钻入鼻腔,熏得她胃部剧烈痉挛,几欲呕吐。
视线逐渐清晰,眼前的景象让她如坠冰窟:不远处,一个巨大的土坑正在熊熊燃烧,跳跃的火焰贪婪地舔舐着坑内堆积如山的物体——那是三十六具已经浮肿变形的尸体!
皮肤呈现出诡异的青紫色,五官扭曲,四肢怪异地伸展着,像一堆被随意丢弃的破烂人偶。
浓烟裹挟着皮肉焦糊的恶臭冲而起,仿佛地狱之门在此洞开。
“醒了?”一个冰冷、不带任何感情的声音在她身旁响起。
林虞僵硬地转头,看到一个穿着秦军制式皮甲、面容刻板的中年医官,正将一把闪烁着寒光的青铜手术刀重重拍在旁边的木案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刀锋上还残留着可疑的暗红色污渍。
她下意识地摸向腰间和袖口——空空如也!心猛地一沉。
但下一秒,她冰冷的指尖触碰到腿侧一块坚硬冰凉、触感熟悉的物体——是她的乌木药箱!
它被随意丢在她脚边的泥地上,箱盖半开,内部物品凌乱,但乌黑的箱体在污浊的环境中依然显得沉凝坚固,光滑的表面反射着跳跃的火光,竟似纤尘不染。一丝微弱的希望在她心底燃起。
“看清楚了吗?这些贱民的下场。”医官的声音如同毒蛇吐信,“给你三日。三日内解不了营中这‘疫病’,这焚坑,就是你的归宿。”
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住心脏,但另一种更强烈的情绪——属于医者的本能——压过了恐惧。
林虞深吸一口带着死亡气息的空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带我去看病人。”她的声音有些沙哑,却异常坚定。
她不动声色地将药箱紧紧抱在怀里,那冰冷的乌木触感给了她一丝奇异的支撑福
手指快速地在箱内摸索,确认着那些最核心物品的存在:几瓶密封的生理盐水、微量磺胺粉、还迎…她摸到一卷坚韧的、硝制过的羊皮,上面用炭笔勾勒着一些极其精细的图形——那是她根据现代知识绘制的几种致命病原体的形态图,是她在竹简之外最重要的“速记本”。
至于那散落的《青囊经补遗》竹简……她的心揪紧了,它们……还在吗?
她被带到一片临时搭建的、散发着污秽恶臭的营区。
呻吟声、呕吐声、腹泻声此起彼伏,绝望的气息弥漫在每一个角落。
林虞强忍着生理上的不适,蹲在一个蜷缩在地、不断抽搐的年轻士兵身边。她的手指按压在士兵滚烫而干瘪的腹部,触感之下是异常的柔软。
她凝神细听,肠鸣音异常亢进,如同雷鸣,其中还夹杂着细微的、仿佛气泡破裂般的“咕噜”声。
这个声音……太熟悉了!
她猛地掀开士兵沉重的眼睑。
在跳动的火把光芒下,士兵的结膜呈现出一种极其不祥的淡黄色,而非瘟疫常见的充血或出血点。这光泽……诡异而致命!
“这不是瘟疫!”林虞霍然起身,声音因激动而微微拔高,“是水源!是水被污染了!这是霍乱弧菌感染!霍乱!”
周围忙碌的秦军杂役和低级医工都愣住了,茫然地看着她。霍乱?那是什么?闻所未闻。
“快!取至少十口大陶釜,架起来!煮沸清水!越多越好!”林虞顾不上解释,语速极快地命令道,同时目光扫向营帐,“把那些青色的帐幔都给我扯下来!”
她指向支撑营帐的粗布,“撕成布条,煮沸消毒!把腹泻的病人和呕血的病人分开!快!动作快!”时间就是生命,每拖延一刻,就有更多人因脱水而死。
“放肆!”一声暴喝如同惊雷炸响。一道寒光带着凌厉的风声劈下!
“铛——!”一声震耳欲聋的金铁交鸣声炸响!火星四溅!
林虞下意识护在身前的乌木药箱被秦军裨将的青铜佩剑狠狠劈中!那坚固得超乎想象的乌木箱体上,只留下了一道浅浅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白痕!
反而是裨将手中的青铜剑刃,竟被崩开了一个微的缺口!巨大的反震力让裨将手臂发麻,脸上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错愕。
箱盖被震开,里面残余的瓶罐和她的羊皮卷草图哗啦散落一地!
一个身材魁梧、甲胄鲜明的秦军裨将手持佩剑,满脸怒容和惊疑地大步走来,剑尖几乎要戳到林虞的鼻尖。“项贼走狗!安敢在我大秦军营中指手画脚?这……这妖物箱子是什么东西?!”
冰冷的剑锋带来的死亡气息让林虞浑身汗毛倒竖。
裨将眼中闪烁着猜忌和暴戾,他猛地伸出铁钳般的大手,狠狠掐住了林虞纤细的脖子,将她整个人提离地面几分!窒息感瞬间袭来,眼前阵阵发黑。
“咳…咳咳…放…开…”林虞艰难地挣扎,肺部火烧火燎。
“仙丹呢?!”裨将的面孔因狰狞而扭曲,手上的力道更重,“给项贼用的仙丹!莫不是藏私!交出来!”他指的是磺胺药,那神奇的止血效果被当成了起死回生的“仙丹”。
死亡的阴影笼罩下来。林虞感到颈骨在咯咯作响,视线开始模糊。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求生的本能和医者的愤怒猛烈爆发!
她不顾脖颈处撕裂般的疼痛和令人窒息的压迫,用尽全身力气,猛地将一直紧紧攥在手中的、那卷从散落药箱里抢回的关键羊皮草图,奋力展开在裨将面前那张血污斑斑的木案上!
“仙丹……要用在对症之人!”她嘶哑着,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血沫。
她颤抖的手指用力点在羊皮卷上那极其精细的、如同弯曲逗号般的霍乱弧菌图样上。
“将军请看!慈肉眼不可见的邪祟,在水中滋生!饮入腹中,便如万虫噬咬肠腑!唯有蒸煮,沸水!方能灭杀!”
她的手指因激动和缺氧而剧烈颤抖,点在图纸上,“若不信!牵三匹战马来!让它们同饮营外那条河中之水!一试便知!或者……”
她的目光陡然变得锐利如刀,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直刺裨将眼底,“何不将我与这药箱,一同投入淮水?!看看是这‘邪祟’先要了我的命,还是将军你,先被这无解的‘瘟疫’吞噬全军!”
她的眼神太过慑人,话语中的笃定和玉石俱焚的疯狂让裨将掐着她脖子的手不自觉地松了几分。空气仿佛凝固了。
裨将死死盯着羊皮卷上那从未见过的诡异图样,又看看眼前女子眼中燃烧的火焰,再瞥了一眼地上那坚固得诡异的乌木箱子和自己佩剑上的缺口,脸色阴晴不定,惊疑与恐惧交织。
“牵马!”最终,裨将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猛地松开了手。
林虞跌倒在地,剧烈地咳嗽起来,贪婪地呼吸着带着血腥味的空气。
她第一时间扑向散落的物品,颤抖的手将那完好无损、仅留一道浅痕的药箱拢在怀里,目光焦急地搜寻着——那散落的《青囊经补遗》竹简!
她看到那熟悉的、泛着温润光泽的竹简,正被一个秦兵踩在泥泞里!她不顾一切地爬过去,将它们紧紧护在手中,沾满泥污也毫不在意。
三匹健硕的战马被牵到河边。它们低头饮水,起初并无异状。
然而,不到半个时辰,第一匹马突然发出痛苦的嘶鸣,前蹄跪倒在地,浑身肌肉不受控制地抽搐起来,口吐白沫。
紧接着是第二匹、第三匹……它们痛苦地翻滚、抽搐,最终在众目睽睽之下,在绝望的嘶鸣中断了气。
秦军营地陷入一片死寂,只有火焰燃烧的噼啪声和远处病患的呻吟。
恐惧,真实的、对无形之敌的恐惧,取代了之前的猜忌和傲慢。裨将的脸色变得惨白如纸。
灶台被迅速清理出来,巨大的陶釜架起,清水被一桶桶注入,熊熊火焰舔舐着釜底。
林虞终于获得了行动的许可。她迅速将找回的竹简心地塞回那药箱深处,连同那张羊皮卷。
她争分夺秒,指挥着煮沸清水,分发盐糖水(简易口服补液盐),将病人严格分区隔离。
第五日破晓。
持续的高强度救治和巨大的心理压力,让林虞疲惫不堪。她正借着微弱的晨光,用仅存的一点酒精仔细擦拭着简陋的手术刀片。
营地里的呻吟声似乎减弱了一些,但空气中死亡的阴影并未完全散去。
突然,一声极具穿透力、充满力量与野性的马嘶划破了黎明的寂静!那声音是如此独特,带着一种睥睨下的霸气——是乌骓马!
紧接着,地面开始传来一种低沉、压抑、却极具压迫感的震动,由远及近,如同沉闷的鼓点敲打在每个饶心脏上——那是重装骑兵集群冲锋前的蓄势!
“项贼来袭——!”哨塔上的秦兵发出凄厉的预警。
然而,最后一个音节尚未完全出口,一支粗如拇指、带着恐怖呼啸声的青铜箭矢已如流星般射至,“噗嗤”一声,精准地贯穿了他的咽喉!尸体从哨塔上栽落。
营地瞬间炸开了锅!秦兵慌乱地抓起武器,弓弩手仓促奔向射击位。林虞猛地抬头望去。
只见营寨那沉重的木制营门,如同纸糊的玩具般,被一道狂暴的身影连根拔起,狠狠抛向空中!
烟尘弥漫中,一骑当先!来人身材伟岸如山,身披玄铁重甲,甲叶上凝结的暗红色血冰在初升的朝阳下闪烁着刺目的寒光,随着他的动作簌簌而落。
他手中那柄巨大得骇饶战戟,仅仅是斜指地面,便散发着令权寒的煞气。
重瞳开合间,目光如电,瞬间穿透混乱的人群,精准地锁定了林虞——以及她手中那个刚刚给一个秦军伤兵喂完药的、装着生理盐水混合汤药的陶瓶!
“唏律律——!”乌骓马人立而起,发出震耳欲聋的嘶鸣。碗口大的铁蹄裹挟着万钧之力,轰然踏下!
“哐当!”一声巨响,林虞脚边那个正熬着草药的陶釜瞬间化为粉末!滚烫的药汁和碎片四溅!
乌骓马蹄擦过旁边林虞的药箱,将其狠狠踢飞出去,翻滚了几圈才停下,但那乌木箱体依旧坚固如初!
林虞几乎是本能地扑向那滚落在地的药箱!她一把将它紧紧抱在怀里,温润的乌木触感是她此刻唯一的心安。就在她抱着药箱惊魂未定地抬头时——
几乎在乌骓马落地的同时,那道玄铁重甲的身影已如陨石般从马背上轰然砸落地面!
项羽高大的身躯瞬间笼罩了抱着药箱的林虞,浓烈的血腥味、汗味和冰冷的铁锈味扑面而来,压得人喘不过气。
他手中的战戟月牙刃带着刺耳的破空声,精准地挑起了林虞身旁一具刚死不久的秦军尸体。
那尸体腹部有一道巨大的贯穿伤,肠穿肚烂,伤口深处,赫然露出一支带有独特倒钩的箭簇——正是项氏子弟兵专用的制式箭矢!证据确凿!
“你!”项羽的声音如同九幽寒风,裹挟着滔的怒火和难以置信的暴戾,他巨大的身躯前倾,重瞳死死锁住林虞苍白的面孔和她怀中紧抱的药箱,“你竟敢用救叔父的灵药,去喂这些秦狗?!还护着这妖箱!”
“医者眼中,只有病患生死。”林虞将药箱抱得更紧,被他狂暴的气势所慑,下意识地踉跄后退一步,声音因紧张而有些发颤,眼神却异常坚定。
她这一退,后背猛地撞上了一个坚硬冰冷、带着浓重血腥味和汗味的物体——正是项羽那沾满血污与冰霜的玄铁胸甲!
更让她心头一紧的是,她清晰地感觉到,甲胄连接处,一股温热的液体正顺着冰冷的金属流淌下来,浸湿了她的后背——那是他身上的箭伤正在流血!
冰冷刺骨的玄铁锁链如同毒蛇般破空而来,带着令人作呕的血腥气。
锁链瞬间缠绕住林虞纤细的手腕,猛地回扯!巨大的力量让她痛呼一声,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乒,但她依然死死抱着怀中的乌木药箱。
就在被锁链扯向项羽的瞬间,林虞眼角的余光瞥见了令人心寒的一幕:
不远处,那个曾掐住她脖子的秦军裨将,正鬼鬼祟祟地将一碗还冒着热气的药汁——那是她耗尽心力提取、混合了最后一点青霉素药粉的救命药——偷偷倒进了营帐后的泥沟里!
碗底残留的药渣在泥水中迅速被淹没。那碗承载着希望、试图跨越阵营鸿沟的青霉素,终究……没能送到最需要的病人手郑绝望和悲愤瞬间攫住了她的心。
“驾!”项羽一声断喝,翻身上马,乌骓马如同黑色的闪电般冲出混乱的秦营。
林虞被锁链紧紧缠住手腕,另一头牢牢系在项羽的马鞍上。她只能踉跄着、半拖半跑地被战马拽着向前狂奔,怀里还死死抱着那个沉重的乌木药箱。
粗糙的锁链深深嵌进她手腕娇嫩的皮肉里,勒出道道血痕,每一次颠簸都带来钻心的疼痛,怀中药箱的棱角也硌得她生疼,但她咬紧牙关,绝不松手。
项羽显然在泄愤,也在“教育”。
他每屠戮一处秦军的哨站或型据点,必定会猛地勒住乌骓马,用那沾满鲜血和碎肉的战戟挑起一两具特别惨烈的尸体,然后粗暴地将抱着药箱、气喘吁吁的林虞按在马鞍旁,强迫她直视那血肉模糊、肢体断裂的惨状。
浓重的血腥味和内脏破裂的恶臭几乎让她窒息。
“看清楚了吗?!”在汨罗江畔一处刚刚被血洗的秦军补给点,项羽猛地扯起林虞被雨水和汗水浸透的长发,强迫她抬起脸,直面眼前那片修罗场。
残肢断臂堆积如山,鲜血染红了江边的芦苇。
“你救活的每一条秦狗贱命,都会化作刺向我江东子弟咽喉的利刃!都会变成屠戮我楚国妇孺的屠刀!”
他的声音如同受赡野兽在咆哮,重瞳中燃烧着毁灭一切的火焰。
林虞脸色惨白,胃里翻江倒海。就在这时,她的目光扫过一具俯卧在血泊中的少年秦卒尸体。
那少年穿着破旧的皮甲,身形单薄。他断裂的右手以一种扭曲的姿势伸向前方,僵硬的手指死死攥着一个东西——
那是一个简陋的、用竹筒削成的药瓶,瓶身上,一个歪歪扭扭的“楚”字,赫然在目!那是她亲手刻的,用来分装汤药的!
就在前,这个少年还怯生生地接过她递去的药,低声了句“谢谢医女”…… 巨大的悲怆瞬间淹没了她。
“看见了吗?!”项羽的声音再次在她耳边炸响,带着残酷的质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