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庙里的香炉总飘着股沉水香,苏拉踮脚够供桌上的烛台,烛泪顺着铜座往下淌,在案几上积成的蜡池。“师父这蜡烛烧了三百年,从老祖宗那会儿就没断过,”她指尖碰了碰蜡池,温温的,“你火苗明明一直在动,咋能算没断过?”
马克蹲在门槛上数台阶,青石板被踩得溜光,从庙门到佛殿正好二十七级。“王道士这台阶是‘一气贯通’,踩第一级时的劲儿,能顺着石板传到最后一级。我咋啥也没摸着?”
迪卡拉底站在壁画前,画里的太阳正往下淌金光,光里裹着云彩、草木、牛羊,最后落到饶头顶。“普罗提诺,这世界就像这太阳,‘太一’是太阳本身,万物都是它流出来的光。光离太阳越远,就越暗,可根子还在太阳上。”
香炉里的烟忽然打了个旋,苏拉伸手去抓,烟从指缝里溜了,只在袖口留下点香灰。“就像这烟?从香里流出来,看着散了,其实还连着香头那点火星?”
马克想起村西头的泉眼,泉水从石缝里渗出来,聚成溪,溪又分岔,有的浇了田,有的进了井,有的渗回土里。“王道士泉眼是‘龙脉’,流到哪儿都是龙的气。这泉眼算不算‘太一’?”
庙里的老和尚端着茶过来,茶杯沿结着圈茶垢。“施主们看这茶杯,”他指着杯底,“茶从茶壶里倒进来,茶味、茶色、茶气,都从茶叶里流出来,可你能茶味是茶叶本身吗?茶气是茶叶本身吗?它们离了茶叶不成,可又不是茶叶。”
迪卡拉底抿了口茶,茶味清苦,咽下去却有回甘。“普罗提诺‘太一’不能,不能想,就像这茶的本味,你它苦,不对;它甜,也不对,只能自己尝。可你尝到的苦与甜,都是从本味里流出来的。”
马克摸了摸台阶,忽然觉得脚底下的凉意在往上爬,从第一级到最后一级,像有根看不见的线串着。“那咱人呢?是不是也从‘太一’里流出来的?就像泉眼里的水,流到这儿成了我,流到那儿成了他,可骨子里的东西是一样的?”
苏拉看着壁画上的人,有的在耕地,有的在读书,有的在哭,有的在笑。“可人和人差太远了,就像泉水分出去的岔,有的浑,有的清,有的干得快,有的流得远。”
老和尚敲了敲木鱼,“笃笃”两声惊飞了檐下的麻雀。“水流远了会混,可澄清了还是水;人走远了会变,可静下心来,那点从‘太一’里带来的东西还在。就像这烛火,风一吹晃得厉害,风停了,还是直挺挺的火苗。”
日头爬到窗棂上,光影在壁画上慢慢移,把金光流淌的痕迹照得更清楚。迪卡拉底指着画里离太阳最近的云彩:“普罗提诺灵魂总想往回走,像光想回到太阳里去。有人靠读书,有人靠打坐,有人就靠好好过日子,慢慢往回凑。”
马克想起去世的爷爷,爷爷一辈子没读过书,就爱蹲在田埂上看麦子。临终前:“麦子从土里长出来,最后还得回土里去,没啥可惜的。”当时不懂,现在倒觉得,爷爷的“回土里”,跟“灵魂回归太一”有点像。
苏拉把烛台摆端正,火苗又直了些。“那‘太一’到底是啥样?是像太阳这么亮,还是像泉水这么静?”
老和尚笑了:“你问水里的鱼,水是啥样?鱼不清楚,可它离不了水。你问咱人,‘太一’是啥样?咱也不清楚,可活着的每口气,看的每眼风景,都是从它那儿流出来的。”
下山时,山风卷着松针往衣领里钻。马克回头望了眼庙顶的琉璃瓦,在太阳底下亮得晃眼,像从“太一”里流出来的一点光,稳稳地落在山坳里。
苏拉忽然捡起片松针,松针上的露珠正往下滴,滴在石头上,渗进去,又从另一边的石缝里冒出点潮气。“你这露珠算不算在‘回归’?从上的云里流出来,落到草上,再渗回土里,最后不定又变成云。”
风把话吹得老远,远处的田埂上,有人在弯腰插秧,一行行绿苗插在水里,像从土里流出来的新绿,又像在往土里扎的根。迪卡拉底望着那片绿,忽然:“要是‘太一’是棵大树,咱就是枝上的叶,有的早落,有的晚落,可落了之后,都要回到树根底下。”
路两旁的野花正开得热闹,黄的、紫的、白的,像是从“太一”里流出来的零碎颜色,撒在风里,摇摇晃晃,却都扎在自己的根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