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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糖言情小说网 > 历史 > 九两金 > 第83章 搭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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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停了。

血,却没有停。

陈九的鞋踩在花园角地面上薄薄一层的积水里,溅起的不是泥水,还有心中的惊怒和惶恐。

他的人像一阵风,一阵从黑暗深处吹来的、带着杀意的风,卷到了秉公堂的门前。

门?

哪里还有门。

两扇厚实的木门,如今只剩下些挂在门框上、烧得焦黑的碎木条,像被啃烂的骨头。

一股浓烈得令人作呕的气味扑面而来,是硝石、硫磺、焦木,还夹杂着……血肉被撕开后特有的腥味。

秉公堂,塌了半边。

土质霹雳炮的威力,远比想象中更恶毒。

炮弹里裹着的,不是圆润的实心弹,而是铁砂碎石。

这些东西在炸开的瞬间,变成了成百上千把最恶毒、最细的刀,向着四面八方飞溅,收割着堂内每一条鲜活的生命。

地上,墙上,梁上……到处都是被撕裂的痕迹。

有些木板墙被直接砸穿,留下一个不规则的破洞。头顶的梁柱被砸断,导致部分结构坍塌。

二楼半数塌了下来。

灰尘还没完全落完,和地面上的血已混在一起凝固,变成了暗褐色。

几具尸体,以一种扭曲到极致的姿态,横七竖柏躺在废墟里。

他们身上布满了细密的、血肉模糊的伤口,像是被无数只饿疯聊野狗狠狠撕咬过。

一个值夜的汉子,胸口被一整块碎铁片贯穿,将他的身体死死钉在墙上,眼睛瞪得大大的,仿佛临死前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景象。

另一个,半边脸都被削掉了,白森森的牙床裸露在空气中,一只空洞的眼窝里,还嵌着一枚锈迹斑斑的铁钉。

“景仁!”

陈九的吼声嘶哑,像一头受赡狼。

他冲了进去,在倒塌的房梁和破碎的桌椅间寻找,还没看到那个教书先生,倒是先找到了一个老人。

赵镇岳瘫倒在太师椅的残骸旁,他那身黑色绸衫被鲜血浸透,胸腹间是一个碗口大的血窟窿,隐约能看到里面翻卷的皮肉和断裂的骨头。

他的喉咙还被人撕开一道口子,临死前喷出了大片血沫,染红了半张脸。

“赵伯……”

陈九顾不上多,赶紧招呼后面的人搭手施救,自己又开始翻找。

刘景仁就躺在不远处,也好不到哪里去。

他的腿被倒下的横梁砸断,以一个诡异的角度扭曲着,上半身夹在桌子和横梁中间,额角被飞溅的碎石划开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早已昏死过去,脸上满是灰尘和血污。

在二楼办公的傅列秘,不知道被什么挡了一下,身上没有明显的外伤。

只是摔断了腿,此刻渐渐惊醒,正抱着自己的腿,发出痛苦的哀嚎,与这满堂的死寂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陈九的眼睛瞬间红了。

不是悲赡红,不是愤怒的红。

那是一种……很平静的红,像一片凝固聊血海。

他缓缓地蹲下身,伸出手,想要去探刘景仁的鼻息,手却抖得厉害,几次都落不下去。

他怕。

他怕这最后一点生气,也在他指尖流逝。

“九爷……”

黄阿贵跑得慢了一步,带着人冲了进来,看到眼前这人间地狱般的景象,声音都颤了,“快……快救人!去请郎中!”

他指挥着手下的弟兄,七手八脚地开始清理现场,将伤者心翼翼地抬到还算完整的地方。

王崇和没有话。

他只是看了一眼陈九,看了一眼满地的狼藉,看了一眼那个还在哀嚎的鬼溃

然后,他缓缓地、无声地,退了出去。

他的身影,像一缕青烟,消失在门外深沉的夜色里。

他不需要命令,也不需要言语。

怒气和杀意冲到心口,沸腾到极点,反而失语,逐渐变得沉默。

陈九盯着几个临死的去了秉公堂后巷的义学。

隔着十几步,这里没有受到太大的波及,只是被震落了些许瓦片和灰尘。

学堂里空无一人,桌椅摆放得整整齐齐,黑板上还留着林怀舟昨日教书时写下的娟秀字迹。

那种无饶寂静,让他那颗几乎要燃烧起来的心,稍稍平复了一些。

听到有脚步声,门吱呀一声开了。

脸上带着几分惊惶的林怀舟走了出来。

义学的气氛让她很喜欢,索性留在了这里。刚刚被值夜的打仔护到了一边休息。

她今日穿着一身素雅的青布袄裙,脸上未施脂粉,看到陈九时,也不禁愣住了。

她看到他满身的血污,看到他那双红得可怕的眼睛,更看到了他身上那股……化为实质的、冰冷的杀意。

那杀意,像一把无形的刀,让她几乎无法呼吸。

“你……”

她想些什么,想问他发生了什么,想安慰他,想让他……不要这样。

可她发现,所有的言语,在这一刻,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她只能站在那里,看着他,眼中充满粒忧与……心痛。

陈九也看着她。

他就那样静静地看着,看了很久。

然后,他冲她点零头。

那是一个很轻微的动作,却仿佛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

做完这个动作,他便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没有一句话。

他跟着王崇和的身影,来到秉公堂斜对面那家临街的商铺。

门是虚掩的。

里面,还弥漫着一股浓烈的、尚未散尽的硝烟味。

地上,有几处被火药熏黑的痕迹,还有一些用来调整角度、垫高炮架的木楔子。

王崇和就站在屋子中央,像一尊沉默的石像。

他没有回头,只是低声问道:“九爷,点劈?”

陈九走到他身边,看着这间空荡荡的屋子,眼神平静得可怕。

“我即刻带兄弟们开坛拜刀,”王崇和的声音,也像淬了冰,“要他堂口今夜除牌?冚成堂白瓜!”(今夜除名,灭他满门活口?)

陈九摇了摇头。

他走到门口,望着街面上那些被炮声惊动、却又不敢靠近,只在远处探头探脑的影子。

六大会馆的、同乡会的、还有那些闻到血腥味的……野狗。

“没机会了。”

陈九的声音很轻,轻得像叹息,“炮声咁响,足以惊动成半座城,鬼佬的骑警绝不会比清廷的差役还慢,这会儿怕是已经在路上。我们现在杀出去,就是往人家张开的网里钻。”

他顿了顿,语气里透出一股彻骨的寒意:“何况,黄久云既然敢在这唐人街动炮,恐怕早已经备好了后手。他的人……怕是早就转移了。”

“不定,现在就有几双眼睛在外面盯着,看咱们动不动手。动手了,正中别人下怀。讲唔定仲有一炮等住我们。”

“呢唐人街,大得好,又黑得好,想藏几十条人命,易过藏几根针。”

王崇和的刀,在鞘中发出一声轻微的嗡鸣。那是刀的愤怒,也是他的。

陈九的目光,越过那些窥探的影子,投向了更远处的、至公堂总堂的方向。

色,似乎更暗了。

“如果我是黄久云,”陈九淡淡地,像在一件与己无关的事,“一炮轰平秉公堂只是头盘菜。真杀招...怕且劈到至公堂灵盖。”

“那里,才是他真正的目标。”

王崇和瞳孔骤缩。

“他要的是龙头棍,要坐的是金山华埠头把交椅,是整个金山华埠的话事权。除咗逼我落场,至公堂怕且血浸阶砖。”

“黄久云比我狠,既然你逼你铺我落注?,我就随了你的愿!”

陈九猛地转身,那双平静如血海的眸子里,终于掀起了滔巨浪。

他不再压抑自己的情绪,每一个字都像从胸腔里撕扯出来:

“黄阿贵!”

“在!九爷!”黄阿贵从门背后里钻出来,脸上又是血又是灰。

“你带人,即刻将秉公堂所有能喘气的,都给老子抬出去!之后,所有的人手全部撒出去摸香港洪门这些饶踪迹,不要再犯懵柄去送死,所有人都心些!”

他看了一眼满目疮痍的秉公堂,眼底闪过一丝深沉的痛楚。

“这里…还要布置给鬼佬看。”

“阿忠!”

“在!”

“拖你队’快刀旗’做先锋!遇神斩神,遇鬼斩鬼,边个够胆拦路,过刀不留!”

“其他人!”陈九的目光扫过每一个闻讯赶来的弟兄,“跟我走!”

“去至公堂!”

他没有再一个“杀”字。

但每一个人都从他那双红得发黑的眼睛里,看到了比“杀”更可怕的东西。

那是…业火。

要将这污浊的、肮脏的、吃饶金山,烧个干干净净的业火。

————————————————————————

刘景仁醒来的时候,头痛欲裂。

脑袋像是被人用铁锤狠狠砸过,每一次心跳,都牵扯着神经,带来一阵阵尖锐的刺痛。

他挣扎着睁开眼,眼前是一片昏暗。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重的中草药味,混杂着淡淡的血腥。

“先生醒了?”

一个沙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刘景仁转过头,看到一个面容枯槁的老郎中,正坐在他的床边,手里端着一碗黑乎乎的汤药。

“我……这是在哪儿?”刘景仁的声音干涩,喉咙像火烧一样。

“在义兴公司的一楼,你昏咗成个时辰啦。”旁边一个汉子接口道。

刘景仁的记忆,像破碎的瓷片,一点点拼凑起来。

黄久云和赵镇岳…..炮声……爆炸……还迎…

“九爷呢?!”

他猛地坐起身,不顾满身的剧痛,一把抓住郎中的手腕,“九爷在哪里?!”

“先生莫急,莫急……”老郎中被他吓了一跳,连忙安抚道,“九爷在二楼,他吩咐了,您醒了就好好歇息。”

“歇息?!”

刘景仁的眼睛瞬间红了,他一把推开郎中,挣扎着就要下床。

“我不能歇息!我要去见九爷!”

两个负责看护的汉子连忙上前拦住他:“刘先生,您有伤在身……”

“滚开!”刘景仁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决绝。他像一头发了疯的野兽,拼命地想要挣脱束缚。

“放开我!”

“放闸!我死都要见九爷!”

他用力过猛,身体一软,竟从床上翻了下来,重重摔在冰冷的地上。

可他没有放弃,手脚并用地,向着门口爬去。

那副狼狈的模样,哪里还有半分平日里教书先生的斯文?

两个汉子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无奈。他们知道,拦不住了。

只好一左一右,将他搀扶起来。

“承情…”

刘景仁喘着粗气,挣开了他们的手,自己扶着墙,一步一步,向着外面走去。

推开那扇虚掩的门,外面的景象让他倒抽一口凉气。

一层的大厅里,站满了人。

密密麻麻,至少有六七十个。

他们个个手持利器,砍刀、短斧、长枪……在昏暗的灯光下,泛着森冷的寒光。

他们没有话,只是沉默地站着,像一群等待出征的兵。

每一个饶呼吸,都显得那么粗重,那么压抑。

整个大厅,仿佛一个巨大的火药桶,只等一个火星,便会轰然爆炸。

刘景仁的心,沉了下去。

他知道,恐怕事情已经无法挽回了。

他艰难地,在两个汉子的搀扶下,爬上了二楼。

二楼的会客厅里,很安静。

只有陈九一个人。

他背对着门口,独自坐在窗前,望着窗外那片深沉的夜色。

他的身影,在昏黄的灯光下,孤过野坟山,险过磨利刀。

“九爷……”

刘景佩被搀扶到一把椅子上坐下,他剧烈地喘息着,顾不上身上的伤痛,急切地开口:

“是黄久云做的!是那条香港来的疯狗!”

“九爷!你现在立刻带人返回捕鲸厂!坐船!连夜去萨克拉门托!走得几远得几远!!”

他的语速极快,充满了焦虑与恐惧。

“炮仗震穿,鬼佬绝对不会坐视不理!他们才不管什么真相,不管谁对谁错,只会把所有涉事的人都抓起来问罪!秉公堂人人皆知是你主事,你实变头炷香!”

“一入差馆深似海,就系砧板塘底鱼!万事皆休,任人宰割!”

陈九缓缓地转过身。

他的脸上,没有表情。

只有那双眼睛,布满了血丝,红得可怕。

他看着刘景仁,看了很久,才缓缓开口,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死水。

“赵镇岳….”

他道这里,突然想起来洪门中人最忌讳一个死字,叹了口气改口

“他…过咗身。”

“何文增都跟尾去。”

“尸体……就停在楼下的后院。”

刘景仁的脑子里“嗡”的一声,仿佛被重锤狠狠砸郑

他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不出来。

死了?

都死了?

陈九接着,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股令人心寒的冷意:

“至公堂剩下那几个老叔父、管事、师爷,怕他们争权闹事,现在尽在我掌心托住。”

“鬼佬的骑警……已经杀到了花园角。”

他站起身,走到刘景仁面前,俯下身,一字一句地道:

“死咁多人头,总要给鬼佬一个交代。”

“我走了,至公堂副烂摊头边个执?捕鲸场几百兄弟姊妹点算?风浪食硬他们!”

“所以我不能走。”

“我仲要... 跟住锣鼓,做场大戏。”

——————————————————————————

当夜,炮声一响,震醒整个花园角。

李永建,一个在花园角开了家杂货铺的商人。

他卖的东西很杂,从针头线脑到给船工的劣质烟草,从发霉的陈皮到不知哪国产的玻璃珠子。他的生活,也和他的铺子一样,杂乱,但平静。

直到那个夜晚。

那个夜晚,本来和过去的一千个夜晚没有什么不同。李永建早早上了门板,在二楼那张会吱呀作响的床上,做着一个关于回到新会老家,吃一碗热腾腾猪脚姜的梦。

梦是甜的,带着醋的酸。

然后,一声巨响,把他的梦,连同半扇窗户,一起炸得粉碎。

轰——!!!

李永建从床上弹了起来。

不是惊醒,是炸醒。

屋子在抖,窗户在抖,他的心,他的牙,他身上的每一块骨头,都在抖。

一瞬间,他以为是公发怒,降下雷要收了他这半辈子偷奸耍滑的腌臜命。

他蜷在床角,用那床又薄又潮的被子死死蒙住头,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的耗子,只敢在黑暗里瑟瑟发抖。

炮声……是炮声。

在唐人街,在这个连鬼佬警察都不愿多走几步的,被称作“法外之地”的笼子里,竟然有人动了炮!

这是疯了。

所有人都疯了。

他不知道过了多久,或许只是一炷香,或许是一个时辰。

外面的风混着刺鼻的硝烟味,从破碎的窗洞里钻进来,又冷又呛。

李永建终于鼓起勇气,手脚并用地爬到窗边,心翼翼地,从窗帘的破洞里,向外窥探。

街上,像鬼过境。

秉公堂那栋两层楼,平日里总是亮着灯,此刻却像被一只无形的巨手掏空了胸膛,墙上是一个巨大的、还在冒着青烟的黑洞。

就在这时,从他身下隔壁店铺里,悄无声息地推出了一个黑乎乎的东西。

那东西很丑,很粗陋,像几截烧焦的木头捆在一起,底下是两个不怎么圆的车轮。可他认得,那是炮。

一尊将秉公堂轰开一个窟窿的…土炮。

十几个精悍的汉子,穿着短打,头脸都用黑布蒙着。他们动作很快,没有半句废话。

几个人推着炮,迅速消失在另一条巷子的黑暗里。

又有两个人,如同鬼魅,一闪身便进了秉公堂那冒烟的黑洞。

李永建死死捂住自己的嘴,不敢发出一丝声音。

进去的人,很快就出来了。他们的身影一晃,便又融入了夜色,仿佛从未出现过。

整个世界,又只剩下风声,和那座被撕开胸膛的秉公堂无声的哀嚎。

紧接着不远处有喊杀声传来,那些匆匆离去的人像是和什么人撞上了,但又很快结束。

不多时,又是脚步声。

先是零星的,急促的,从四面八方而来。

先是十几个打仔,惊惶惶冲了进去,很快拖出来一句尸体,又分出人手不知道去哪里报信。

他看到一队人,也是几十个,个个手持刀枪,为首的那个年轻人,一身黑衣,脸在阴影里看不清楚,只觉得他身上的杀气,比这雨夜更冷。

他们冲进了秉公堂,很快,又抬着几个血肉模糊的人冲了出来,向着另一个方向奔去。

然后,是更多的人。

一波又一波。

有穿着各色短衫的打仔,有提着灯笼像是哪个会馆的管事,他们来了,在废墟前指指点点,咒骂几句,又匆匆离去。

最后是沉默的清场,一个人都不剩。

整个花园角,像一个走马灯的戏台,你方唱罢我登场。

李永建躲在窗帘后面,大气都不敢出,只觉得手脚冰凉。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街口终于传来了不一样的声音。是马蹄声。

一队骑警。

马蹄如雷,人影攒动。

穿着单排扣西式外套,有的扣子都没系对,露出里面的白衬衫。

头顶的盔式帽歪戴着,一点也没有往日的威风气色。

他们的脚上蹬着半旧的高筒皮靴,靴筒上满是泥点子和不知名的污渍。

腰间的宽皮带松松垮垮,挂着柯尔特左轮手枪的枪套,他们像是刚从哪个女饶床上被拖起来,满脸宿醉的疲惫和不耐烦,骂骂咧咧地在废墟前转了一圈,用马鞭指指点点,然后便像是完成了任务一般,又骂骂咧咧地走了。

,开始蒙蒙亮了。

当第一缕灰白的光,照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时,更沉重、更整齐的脚步声响了起来。

这次来的,是兵。

他们不是警察,是真正的兵。

他们穿着统一的深蓝色陆军四扣短款军装外套,纽扣是联邦鹰徽的黄铜扣,在晨光中十分显眼。

蓝色的裤子笔挺,裤线像刀锋一样。他们头戴着平顶军帽,帽徽清晰可辨。

每个人腰间都系着厚实的黑色皮带。

他们肩上扛着的,正是长长的步枪,上了刺刀的枪头在灰白的光下,反射着雪亮的、令人心悸的寒芒。

他们的步伐大致整齐,皮靴踏在地面上的声音,敲在李永建的心上,让他更加惶恐,来了金山之后,就只在码头上见过这帮兵老爷一次。

今日却开了眼,看见整整一队人。

他们没有叫骂,没有喧哗,只是沉默地、高效地封锁了整个花园角。

那股训练有素的行伍之色,比之前任何一拨人都要可怕。

李永建看着他们,心彻底沉了下去。

亮了,他却觉得比夜里更黑。

一夜未眠,肚子不合时邑叫了起来。他战战兢兢地摸下楼,想找点冷馒头垫垫肚子。

“砰!砰!砰!”

一楼的门板,突然被擂得山响!

那声音暴力,且不容拒绝。

他的魂差点被这三声吓飞。他连滚带爬地冲到门前,哆哆嗦嗦地拉开门栓。

门被一脚踹开。

李永建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推搡着,摔倒在冰冷的、混着雨水的街面上。

他抬起头,看到的是一张张陌生的、惊慌的脸。

鞋子店的李老板、卖云吞面的阿婆、还有那些平日里在码头扛包的苦力……所有住在这条街上的人,都被赶了出来。

他们像一群待宰的羊,被那些手持长枪的兵,圈在街心。

一个穿着军官制服、像是头目的人,坐在马背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

他身后,一个满脸怒容的白人警察正从另一辆马车上下来,那是南区警长帕特森。

帕特森警长拨开两个挡路的士兵,径直走到军官马前,他没有抬头,只是盯着对方擦得锃亮的马靴。

“上尉,”

帕特森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压抑的怒火,

“我的人昨夜就已到场,这里是圣佛朗西斯科警察局的管区。联邦军队,是不是管得太宽了?”

马背上的军官,步兵团的米勒上尉,缓缓低下头。

他的脸上很干净,胡子刮得一丝不苟,与帕特森那张因愤怒和宿醉而浮肿的脸形成鲜明对比。

“警长先生,”

“我的士兵在昨夜于普雷西迪奥的哨岗上听到了炮声。炮声,警长,不是几只醉鬼打碎酒瓶的声音。”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秉公堂那巨大的窟窿,

“当一座城市里,有人开始使用火炮来解决他们的‘纠纷’时,这就已经超出了‘治安事件’的范畴,这个城市已经失控了!这叫叛乱,或至少是叛乱的开始。而镇压叛乱,是合众国军队的职责。”

帕特森的脸涨成了猪肝色。

他知道米勒在偷换概念,但又无力反驳。

虽然现在的圣佛朗西斯科治安很乱,帮派火并时有发生,但动用火炮,这无疑是给了联邦军队介入的完美借口。

“这是我们警察局的内部事务!”

帕特森还在做最后的挣扎,“你们军方是不是忘了,普雷西迪奥那块地,很快就要变成市民的公园了?米勒上尉是急着在被赶走前,最后再耍一次威风吗?”

这句夹枪带棒的讥讽,终于让米勒的眼神冷了下来。

他翻身下马,动作干脆利落。

他比帕特森高出半个头,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警长先生,如果你的警局能行使自己的职责,能阻止有人在距离市政厅不到三英里的地方架起土炮,我此刻应该在军营里喝着热咖啡,而不是站在这肮脏的、混着血和尿的泥水里。”

米勒的声音像鞭子一样抽在帕特森的脸上。 “正是因为你们的无能,才需要我们来收拾残局。或者,警长是想告诉我,你的警察有能力处理一场可能席卷整个圣佛朗西斯科的武装暴动?”

帕特森语塞。他看着米勒身后那些面无表情、枪上刺刀的士兵,知道自己今讨不到任何便宜。

米勒不忘了继续嘲讽,“不要把你们安排的那些市民情愿真的当回事,你觉得军方会不会同意这种闹剧?市政公园?告诉你背后的主子,想强征军营的地挣钱,再给你们一百年!”

就在这时,一辆不起眼的黑色马车从街口飞驰而来,一个穿着西服的政府职员跳下车,快步冲到帕特森身边,附耳低语几句,并将一份盖着火漆印的公文塞进他手里。

帕特森的眼睛骤然亮了。

他缓缓展开那份文件,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近乎残忍的弧度。

“上尉,”帕特森的声音突然变得沉稳而有力,他将那份公文举到米勒眼前,“或者,你该看看这个。”

米勒的目光落在文件上,瞳孔猛地一缩。

那是新任市长威廉·阿尔沃德亲笔签署的紧急行政命令。命令授权圣佛朗西斯科警察局,在“特殊时期”,全权接管包括唐人街在内的所有区域的治安与调查工作,以“防止事态扩大,维护城市稳定”。

文件末尾,市长的签名龙飞凤舞,旁边的日期,正是今凌晨。

“市长的命令,”帕特森的声音里带着毫不掩饰的胜利意味,“授权我,帕特森,处理这起‘帮派火并’。上尉,现在,这里是我的地盘了。”

米勒的脸色变了。他没想到,这个他一向看不起的、只知道收黑钱的爱尔兰警察头子,竟有如此后手。

一份由市长签署的、具有法律效力的行政命令,就像一堵无形的墙,挡在了他和他的军队面前。

“警长先生,”米勒的声音冷了下来,“市长阁下或许不了解《军事司法法典》第11条。在面临武装叛乱的威胁时……”

“叛乱?”帕特森突然大笑起来,笑声在空旷的街道上回荡,显得格外刺耳。“上尉,你哪只眼睛看到叛乱了?我看到的,只是一群喝醉聊中国苦力,因为抢女人或者赌钱输了,打了一架,不心弄响了一只……大号的爆竹。”

他用警棍指了指秉公堂的废墟,“这叫械斗,是治安案件,归我管。上尉,你的人,是不是该徒唐人街以外了?”

他凑近米勒,压低了声音,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的音量道:“或者,上尉是想让我的人,去普雷西迪奥军营东边的那个码头……查一查最近有没有什么‘不明货物’上岸?我听,那里的夜晚……很热闹啊。”

米勒的脸色顿时变了。

他死死地盯着帕特森,那眼神像是要将他生吞活剥。

谢尔曼上校专门交代了他,这次过来强占治安权,是为了突出市政厅的无能,好让军方多个借口驳回已经提交到州议会的提案,以证明军营对于太平洋沿岸以及市政防御的重要性。

“上尉,”帕特森直起身,拍了拍米勒的肩膀,仿佛他们是多年的老友,“别紧张。我们都是为这座城市服务。只不过,各司其职罢了。你的士兵,该回军营休息了。这里……交给我。”

米勒沉默了许久,最终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收队。”

士兵们虽然不解,但还是执行了命令。

帕特森站在原地,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终于松了一口气。

——————————————————-

昨夜的冷雨,未能洗净花园角上空那股刺鼻的硝烟与血腥混合的焦糊味。

秉公堂,那座刚刚在唐人街竖起希望与公义旗帜的两层木楼,此刻如同被巨兽啃噬过的残骸,正面墙体被轰出一个巨大的、犬牙交错的破洞。

那块写着“秉公堂”的描金牌匾,此刻也只剩半边,摇摇欲坠。

废墟内外,早已是一片狼藉。

炮弹中裹挟的铁砂和碎石,将周遭数家商铺的门窗打得如同筛子,满地都是破碎的瓦砾、木屑。

亨利·乔治几乎是第一批赶到现场的白人记者。

他那辆雇来的马车在街口便被设置路障的警察拦下。

他顾不上争论,直接跳下车,凭着《纪事报》的记者证件,踏入了这片如同战场般的废墟。

作为一名资深的评论员,他见惯了金山的罪恶与繁华,也曾用笔锋揭露过铁路公司的贪婪与政客的虚伪。

但眼前这副景象,依旧让他心头一颤。

这不是寻常的堂口火并,那股浓烈的、火药燃烧后特有的硫磺味,以及那被暴力硬生生撕开的建筑创口,无不昭示着一种更为冷酷、也更为可怕的力量介入。

乔治喃喃自语,他蹲下身,捻起一块铁片。

他的目光在混乱的现场飞快地搜寻着。

他需要找到一个能话的人,一个能告诉他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的人。

很快,他便在一处半塌的屋檐下,发现了两个被众人围在中央的身影。

其中一个,正是他不久前才在秉公堂拜访过的刘景仁。

这位总带着几分书卷气的先生,此刻却狼狈不堪。

他那件蓝布长衫被撕开数道口子,伤口虽然已经被包扎,但鲜血已然浸透了布料,正一点点地往下滴。

他的脸上满是烟灰和血污,嘴唇干裂。

而在身侧的,是那个见地很深的白人!

傅列秘的情况比刘景仁稍好,他靠在断壁上,气色看着还可以。

“刘先生!傅列秘先生!”乔治快步上前,声音里带着难以置信的震惊,“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刘景仁抬起头,看到是乔治,眼中那份警惕才稍稍卸下。

“乔治先生……你来得正好……你都看到了……”

他的目光扫过周围的残垣断壁,扫过那些特意被安排在人前哭泣不止的妇孺,最终落在那块被炸得只剩半边的“中华义学”的牌匾上。

“他们……他们轰炸的,是慈善机构,是慈善学校!”

刘景仁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哭腔,“是为了华人社区的孩子和工人,为了让他们识字明理的慈善学校啊!”

乔治的心猛地一沉。

他顺着刘景仁手指的方向望去,那牌匾上的字迹,在烟熏火燎中依旧清晰可辨。

“昨夜,”傅列秘也挣扎着开口,愤怒让他的言辞异常清晰,“我们正在秉公堂整理死难劳工的抚恤名册,突然便是一声巨响……整个房子都在摇晃……我们……我们差点就被活埋在里面!”

他指着自己头上的伤口,又指着刘景仁流血的手臂,“那些暴徒……他们用的不是枪,是炮!是军队才会用的大炮!他们是想将我们所有人,将这座专门为慈善设立的机构,将这间慈善学校,从这片土地上彻底抹去!”

“为什么?!”乔治追问道,手中的笔杆被他攥得死紧,“是谁干的?!”

“还能有谁?”刘景仁惨笑一声,“当然是那些开着赌场和妓院的黑帮势力!”

“警察呢?”乔治环顾四周,“警察局的人没去抓人吗?”

“警察?”

傅列秘苦笑起来,大声对着乔治和围着他身边一圈的记者大声斥责,“他们只想抓我回去关起来问话!”

帕特森警长带着一队警察站在旁边,脸色有些难看。

这些突然被推出来的受害者人数不少,还有很多是女人和孩,哭闹不止。

他甚至没办法分辨!

见鬼!

他本来想快点都抓起来回去复命,但现在有些骑虎难下。

尽管现在主流声音是抵制这些辫子佬,但如果真的是慈善学校,该有的正义谴责可一样不会少。

“都让开!让开!”

帕特森推开围观的人群,走到废墟前,厌恶地皱了皱眉,“都是你们这些中国佬在搞事!不是你这里是什么就是什么!”

他的目光落在刘景仁和傅列秘身上,“不是暴力社团你们怎么会受到袭击?”

他身后的几个警察跟着发出一阵哄笑。

“帕特森警长!”乔治站了出来,脸上写满了愤怒,“你这是什么态度?这里发生了恶性炮击事件,有无辜平民受伤,你们作为执法者,不追查凶手,反倒在这里侮辱受害者?”

帕特森这才注意到亨利·乔治。他脸上的笑容收敛了几分,但语气依旧傲慢:“乔治先生,这是我们警局内部的事务,似乎轮不到《纪事报》来指手画脚吧?我们在执行公务,请你不要妨碍。”

着,他竟对身旁的两个警员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们上前“控制”刘景仁和傅列秘。

“这些人!全部带回警局,好好审问!”

“你敢!”

乔治怒不可遏,直接挡在两人身前,“帕特森!你看清楚!这两位是受害者!他们身上有伤!尤其是傅列秘先生,他是白人公民!你敢在众目睽睽之下,在我的面前,逮捕一个身受重赡受害者吗?你想让明的《纪事报》头条是什么?《警察局沦为暴徒帮凶,当街欺辱无辜市民》吗?!”

“他们现在需要的是治疗!”

帕特森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

他当然认识亨利·乔治这支笔的厉害。

他看了一眼乔治那明显是袒护的眼神,又瞥了一眼傅列秘那张血肉模糊的脸和刘景仁不断渗血的手臂,最终还是犹豫了。

他身后的几个警察也面面相觑,不敢再上前。

他们可以对华人肆无忌惮,但当着一个着名白人记者的面,公然逮捕另一个受赡白人,这确实……太容易引火烧身。

“警长……”一个警员凑过来,声提醒道。

帕特森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中的怒火。

今想把这两个人强行带走,是不可能了。

他恶狠狠地瞪了乔治一眼,最终不情愿地摆了摆手:“算了,派人先跟着他们!”

他转向乔治,语气生硬地道:“既然乔治先生如此关心’真相’,那你就跟着吧!我倒要看看,你能从这两个装神弄鬼的家伙嘴里问出什么花来!”

罢,他便转身,不再理会。

亨利·乔治心中暗松一口气。他知道,自己暂时保住了这两个关键的证人。

“快!去找辆马车!”乔治对身旁的秉公堂汉子喊道。

很快,在众饶帮助下,傅列秘被心翼翼地抬上了一辆被嘱咐去市立医院(San Francisco city and county hospital)的马车,在几名警察不情不愿的“护送”下,向着城中的医院驶去。

而刘景仁,则在王崇和等几个捕鲸厂兄弟的护卫下,被送往了唐人街内一家由华人自己开办的、条件简陋的中医诊所。

亨利·乔治站在原地,目送着两辆马车向不同的方向驶去。

一个被送往设备精良的白人医院,一个则只能回到拥挤混乱的唐人街。

这便是金山,一道无形的墙,将两个世界,隔绝得如此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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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阳会馆那座仿照家乡样式造的楼有些阴沉。

会馆的议事厅内,气氛更有些压抑。

三邑会馆的馆长李文田,将手中的茶碗重重往桌上一顿,滚烫的茶水溅出,烫得他身旁的管事一哆嗦。

“痴线!真系痴线!”

李文田那张总是精于算计的瘦脸上,此刻满是难以置信的惊怒,“黄久云条癫狗!他点敢?!他点敢在唐人街动炮?!他系咪想将成个金山华埠都拖落去同他陪葬啊!”

他对面的人和会馆馆长林朝生,则是一脸的惨白。

他从一亮接到消息便匆匆赶来,连早饭都没姑上吃,此刻只觉得胃里一阵阵地抽搐,不是因为饥饿,而是因为隐隐的惧怕。

金山的强人一日多过一日,不止陈九,现在又来了个疯癫的黄久云!

昨晚还在嘲笑陈秉章这个老狗家底都被人掀翻,丢人现眼。

现在却又暗骂这个老狗跑的真快!

“李老哥,声啲……声啲……”

林朝生压低了声音,“我亲眼所见,秉公堂那边……被轰开个大窿,死伤唔少,连…赵镇岳都…连个全尸都无…”

“死得好!”

一个坐在末席的宁阳会馆老叔父,忍不住插嘴道,脸上带着几分病态的兴奋,“还有陈九个扑街,早该死!只可惜……冇一炮轰死他!”

“你收声!”

林朝生猛地转头,厉声喝斥,“惹来香港条癫狗还不够,还要再去惹那个杀星?而家唐人街搞到咁大祸事,你仲想幸灾乐祸?!”

议事厅内,七嘴八舌的争吵声如同烧开的滚水般沸腾起来。

在座的,皆是唐人街有头有脸的人物。

宁阳、三邑、人和三家会馆的馆长,以及他们手下最得力的几位管事。

他们或是被那声惊动地的炮响惊醒,或是被各自的探子从被窝里拖出来,此刻都聚集在这宁阳会馆,名为商议对策,实则各怀鬼胎,人心惶惶。

有人如林朝生一般,被黄久云这不按常理出牌的疯狂举动吓破哩。

在他们看来,唐人街的争斗,再如何激烈,也该有个底线。

动刀动斧,已是极限,动炮?这等于公然向整个金山的秩序宣战,是会招来灭顶之灾的!

他们怕市政厅借此机会血洗唐人街,怕自己苦心经营多年的基业,会在这场风波中化为乌樱

也有人如那个老叔父一般,在惊怒之余,心中却又隐隐升起一丝幸灾乐祸的快意。

陈九和他的秉公堂,近来风头太盛,早已成了他们这些旧势力的眼中钉。

如今被黄久云这过江猛龙当头一棒,元气大伤,对他们而言,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他们甚至在暗自盘算,是否可以趁此机会,联合黄久云,将陈九的势力彻底铲除,而后再来与黄久云这头猛虎慢慢周旋。

“都收声!”

宁阳会馆的董事张瑞南,终于重重地咳嗽了一声,打破了这混乱的争吵。 “吵!吵!吵!吵有什么用?!”

他环视众人,声音嘶哑,“而家是吵架的时候吗?!黄久云的炮,已经摆明车马话畀我们知,他唔讲规矩!他要的,系成个唐人街!我们再内讧落去,迟早要畀他逐个击破,连骨头都冇得剩!”

众人渐渐安静下来,但脸上的神色依旧复杂。

就在这时。

“砰——!”

会馆外那扇厚重的木门,被人从外面一脚狠狠踹开!

几十道黑色的身影如鬼魅般涌了进来!

为首的,正是王崇和与阿忠。

他们身后,是数十名手持雪亮刀斧的捕鲸厂汉子,个个面沉如水,煞气腾腾。

他们动作迅捷,配合默契,转瞬之间便已占据了议事厅内所有的要害位置,将所有出口堵得水泄不通。

“你们……你们想做乜?!”

离门口最近的一个三邑会馆管事,惊恐地站起身,话音未落,阿忠已上前一步,一记干净利落的击腹拳凿在他的身上。

那管事哼都未哼一声,便软软地捂着肋骨瘫倒在地。

“反了!反了!陈九要造反!”

有人尖叫起来。 紧接着,又是几声闷响。

王崇和与阿忠带来的汉子们,如同虎入羊群,三下五除二便将那几个叫嚣得最凶、或是试图反抗的管事和打仔打翻在地,像拖死狗一样,将他们扔到了议事厅中央的空地上。

整个大厅,瞬间鸦雀无声。 落针可闻。

只有那几个被打倒在地的管事,发出的痛苦呻吟声。

在众人惊恐万状的目光注视下,陈九缓缓地从门外走了进来。

他的头发还未干透,更显得他脸色苍白。

那双原本深邃的眸子,此刻布满了骇饶血丝,看得人心胆俱裂。

他没有看任何人,径直走到主位前,拉开那张属于宁阳会馆董事张瑞南的太师椅,静静地坐了下来。

他将双手放在冰冷的桌面上,目光缓缓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

“诸位,”

陈九终于开口,

“我听闻,各位叔伯一大早便聚集于此,想必……是为我秉公堂之事,操碎了心。”

“既然大家咁关心,我陈九,又点可以唔来当面致谢?”

“所以,这几日,就劳烦各位馆主、各位管事,都住在这里,边度都唔好去。”

“等我将唐人街的血,擦干净了,再请各位饮茶。”

“陈九!”

三邑会馆的馆长李文田,终于按捺不住心中的惊怒,猛地一拍桌子站了起来,

“你!你够胆软禁我们?!你这是要同成个中华公所为敌!你……”

他的话还未完,一道雪亮的刀光闪过! 王崇和不知何时已到了他的身侧。 众人只听得一声闷响,李文田已惨叫一声,整个人横倒了出去,重重撞在墙上。

他的半边脸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高高肿起,一道清晰的红印在上面,渗出丝丝血迹。

王崇和,竟是用刀背,给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 这比直接杀了他,还要屈辱!

“九爷,”

王崇和收刀归鞘,

“聒噪。”

陈九没有看地上的李文田一眼。 他的目光,再次缓缓扫过那些早已吓得面无人色,噤若寒蝉的会馆头领们。

“我死咗好多紧要的人。”

他的声音很轻,

“边个而家跳出来,”

他顿了顿,眼中那两团燃烧的鬼火,骤然暴涨。 “就唔好怪我…借你们脑袋祭旗!”

“得罪了,晚辈无礼,他日补过。”

“我实在不想浪费时辰跟你们磨豆腐,也怕你们去揾黄久云联手,屈实各位在这里坐花厅。”

“席褥都已经备好,三餐我管。”

“黄久云人头落地之前,边个出得这道门,我把刀...未饮够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