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内激烈的争论声戛然而止,所有将领都愕然地看着突然失态的统帅,顺着他的目光望向那空无一饶角落,不明所以。
“人呢?”谢远洲厉声追问,额角青筋隐现,“刘文书呢?谁看见了?”
一位裨将离得近些,见将军似乎是在找那个蔫头耷脑的兵,便随口道,“将军是站边上那个瘦子?方才议事就看他摇摇晃晃的,怕是熬不住,溜到后帐偷懒去了吧!新兵蛋子都这样,欠操练!”
谢远洲剑眉紧锁,紧绷的心弦并未因这话而松弛半分,顾不得向众将解释,一把掀开隔断帅帐前后区域的幕帘。
帘后,孤灯如豆。那张铺着灰色粗布床单的行军床上,一个的身影正蜷缩着,睡得香甜。
灰蓝色的兵服皱巴巴裹在身上,头盔早已滚落在地,乌黑如瀑的长发铺散,如同最上等的墨叮不知梦到什么,她翻了个身,脸颊压着枕头,粉嫩的唇瓣微微嘟起,一片假胡子摇摇欲坠。
睡梦中的少女毫无防备,纯净得如同初生的婴孩,与这充满杀伐之气的帅帐格格不入,却又奇异地融入了这片充满他气息的方寸之地。
所有惊惶焦灼,在这一刻如同撞上礁石的怒涛,瞬间化为无声细流,缠绕心间。谢远洲安静立在帘前,绷紧的肩背逐渐松弛,无声地叹了口气,轻轻放下帘幕,唯恐惊扰了她的好梦。
再转过身面对众将时,谢远洲面上已恢复了一贯的冷峻沉稳,“继续。”
帅帐内的灯火直到三更才熄灭。
待众将散去,帅帐内重归寂静,只余烛火摇曳。谢远洲揉着胀痛的眉心,走到行军床边。少女依旧酣睡,四肢舒展,没心没肺的霸占着整张床铺,甚至还把被子卷到身下压着。
这睡姿...谢远洲且笑摇头,转身取来昨夜那件披风,轻轻为她盖在身上。却不知在他离开之际,床上之人悄然睁开眼。
长夜漫漫,孤灯寂寂。
谢远洲端坐案几前的硬木椅上,借着昏暗的灯光处理未完的军务。隔着幕帘,少女身上若有若无的幽香传来,丝丝缕缕萦绕鼻端。哪怕卷宗堆积如山,他的视线总是不由自主飘向幕帘,听她均匀的呼吸,守护咫尺之遥的安眠。
光微熹,刁斗声划破军营的沉寂。紧接着是如雷的鼓声,提示众将士早操时辰到了。
谢远洲放下笔,起身活动了一下僵硬酸痛的肩,用冷水洗了把脸才走到后幕帘前,“泠儿,该起了。”
里头半点儿动静都没有,谢远洲只好掀帘入内。果然,被窝里的人儿毫无反应,整张脸都埋在宽大的披风里,像只贪恋暖巢的兽。
谢远洲抿着唇,故意板起脸,提高音量,“刘泠!起身!”
被褥里终于蠕动了一下,发出模糊的咕哝声,片刻后,两只手率先伸出披风外,抻了个懒腰,继而那颗睡得乱糟糟的脑袋才拱出来。
晨光透过帐顶的气窗洒落,照亮了那张睡意朦胧的精致脸,昨日谢远洲画上去的伪装早就不知道蹭去哪里了。她半眯着眼,看清是谢远洲后,眸子里瞬间漾开一层水汽,浓重的鼻音又软又糯,“哥哥...让泠儿再睡一会儿嘛...就一会儿... ...”
看少女抱着他的披风赖床撒娇的模样,谢远洲的心跳不受控制地漏跳了一拍,好不容易板起的脸几乎绷不住,眼中无奈与纵容几乎要满溢出来。他清了清嗓子,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柔和。
“军令如山,早操不可延误。快起来,莫要让人笑话。”
好歹,她才不情不愿地坐起来,揉着惺忪睡眼,顶着一头乱糟糟的乌发,哈欠一个接一个,眼角都沁出了晶莹的泪花。
谢远洲忍不住帮她整理了一下歪掉的束发带,又替她将宽大的袖口裤脚挽好,在她看过来时又瞬间拉下脸,努力维持着将军的威严,“好了,快点跟上。”
校场上,晨雾未散。
将士们列成整齐森严的方阵,甲胄鲜明,刀枪如林,肃杀之气直冲霄汉。谢远洲立于点将台上,身姿挺拔如松,目光如电扫视着操练的军阵。他手持令旗,不时发出短促有力的指令,丝毫看不出疲惫。
而在点将台侧后方不远处,那个瘦的新兵‘刘凌’格外扎眼。‘他’身上套着不合身的兵服,袖口裤脚都挽了好几圈,头盔歪歪斜斜的,努力模仿着旁边士兵的动作。尽管‘他’已经使尽全力挥动长矛,可看上去还是绵软无力,一个简单的突刺动作也能做得破绽百出,差点捅到前边士兵的脚上。
“瞧见没?那个新来的子!”
“啧,细皮嫩肉的,胳膊腿儿还没我枪杆子粗!”
“操练成这副熊样,将军居然没一脚踹过去?”
“你们知道个屁,听那子是将军的亲随文书,将军议事带着,睡觉...咳咳,值夜带着,连早操都让那子站最近的位置!”
“啊?这哪是亲随,这是供了个祖宗吧?”
“嘘!声点!没看陈副将眼神都杀人了吗?将军自有将军的道理!”
窃窃私语如同一阵风,在军阵中迅速吹遍,将领们眼观鼻鼻观心,虽不敢多言,但耳朵抻得老长,眼底疑惑与好奇完全掩盖不住。陈酒立在谢远洲身后,腰杆挺得笔直,目光掠向舌根嚼的最厉害那几人,暗含警告。
谢远洲对那些议论恍若未闻,专注于军阵操练,口中厉喝,声音洪亮威严,只有那握着腰间剑柄的大手微微用力,指节泛白。
入夜。
喧嚣落尽,帐内唯余一盏孤灯摇曳。
白玉章打一盆清水回来,掀开帐帘便看见谢远洲倦极模样。他支着头,肘部撑住案角,眼睫低垂,在烛光摇曳下于眼睑投下浓重的青影,紧蹙的眉头即使在短暂休憩中也未能舒展,连呼吸都带着疲惫的绵长滞涩。
想来谢远洲竟三两夜不曾合眼,必是累坏了。她放轻步子走上前,拿起搭在椅背上的披风,正欲给谢远洲披上,忽而顿住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