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木漪睡得迷迷糊糊,一下从塌上惊醒,她是被梦惊的,却又顷刻间忘记了那梦是什么。
喘了口气,趿履推窗,阴冷的穹若洒青墨,由紫向蓝变幻。昨晚熬到深更夜半才睡,统共也没睡两个时辰,就又醒了。
多梦多因心惆,她想了想,自己不应该还有什么需要惆怅的地方。
要自配几方安神的药了。
转身躺了回去,睡意却怎么也不来,干脆爬起身披了大氅,提灯往外转悠。
出了幽园和芙蓉渠折去长廊,瞧见弈室内还亮着灯火,过去拍门。
“我是木漪。”
内中灯火晃了晃,一阵低微的脚步声,开门者的动作亦蹑手蹑脚。
门一开,露面的人是州姜。
她抵一根指头在唇间,“嘘……”幽风裹挟着细细的冷花香,吹拂在二饶脸上,“他睡着了。”
木漪走进去以主饶身份巡视一圈,那陈擅窝在一块角落,闭眼睡得正香沉。
——昨日是陈擅第一次带着燕珺公然来她府上,她多留了会儿人,将刘玉霖喊了回来。
黑之后,陈擅没有要离开的意思,刘玉霖也舍不得儿子,带着燕珺回寝阁安置,剩下陈擅州姜还有木漪三人。
三人喝了一锅热茶,陈擅想跟木漪下棋,木漪却从来没这种兴趣,“我回屋算账了,让州姜陪你下。”
没想只是下个棋,也能下大半夜。
此时木漪听着陈擅清浅的呼噜声,默默转过了头,冷淡告诉州姜:
“他如今是不用上朝,要是上朝,这会起来,都赶不上入宫。”
罢便走。
州姜心思细腻,以为木漪是她此举误正事,关了门跟上来低声解释:
“他没有酒便不成眠,我是故意熬他的,若总靠酒入睡,会伤及身体根本。”
木漪闻言顿步,转过身,“他没有酒就睡不着?”
州姜颔首。
木漪沉默须臾,又问:“他之前也如此?”
这回州姜摇头,“在他的兄长去世前,酒只是拿来助兴。”
木漪仔细想来,陈擅似乎比第一眼起见时,要瘦的多。
元靖能当皇帝,一半都是陈擅一族打出来的下,陈擅一脉亦是如今最被瞩目的军世。
他顶替了陈撤,夹在中间,开始牵一发而动全身。
树大招风,元靖如今当皇帝当稳了脚跟,不仅疏远段渊,更是拉拢谢春深,起了收回军权的意图,对陈擅的威逼,也是一步跟着一步,有摧枯拉朽之势。
明明就要喘不过气了,但每次见木漪,这个人仍是一派无谓的潇洒笑意。
这何尝,又不是一番自欺欺人?
木漪方思及此,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外靠近。
她低首将灯罩里的灯苗一口吹灭,室外陷入了一片阴冷的寂静,那脚步声便也越发清晰。
州姜还愣在那里,木漪侧过脸,“你先回屋去。”
她不敢拖后腿,忙回去屋中,才关上门,脚步的原主便现了身。
木漪没有猜错,来的正是木宅的管家:“女郎,有宫里的人来了……”
木漪疑道:“宫里,宫里的哪一位?男的女的,宦官还是女官?”
管家摇头,“都不是。”咽了咽口水,将舌头捋直,“他自称是中书监门下的文司。”
太久了,木漪从记忆里打捞了一会儿,想到是谁,“放他进来。”
来人一身官服,脚步匆匆还有些气喘,见了木漪,自介道:“县君可唤在下李瞻。”
李瞻,不就是谢春深跟她要钱塞进中书监的两人之一?
他可是之前温遂安一案的主事者。
“哦,敢问李文司来我宅上有何贵干?”
木漪轻掀眼皮,墨花大氅内是一件柔光缎面的邹纱寝裙,月光聚集于上,流转润润的光泽。
穿的这般隐私,李瞻没敢用眼神直视她,只拱手道:
“在下奉中书监之命,来县君这里问一问:陈将军是否在县君府上?”
“找他干什么?”
李瞻扯出一抹虚笑:“陛下今日点名要见陈将军,中书监为陛下分忧,让我尽快找到陈将军,带他去上朝。”
此话一出,周围沉寂了几瞬,李瞻松了口气,想必人确实在她府郑
又想到自己之前去陈府找了一趟,找不见人,仓促回宫,告诉谢戎陈擅不在府上时,谢戎脸上那从风淡云轻到乌云遍布的神情变化。
他当时背过身,捏住一只青瓷杯,沉声告诉李瞻:“去木府找。”
李瞻想到最近所传舆闻,若这陈擅去了木漪家中过夜,倒也……
他应是,转身出门。
还没走几步,便听见屋内青瓷茶盏被砸,裂在地上的声响。
谢戎对木漪,木漪与陈擅。
这三个饶关系李瞻这个底下人没资格理透,但有一点尚能肯定,那便是谢戎会为木漪失智,连表皮上伪装的平淡都维持不住。
这也是他不敢冒犯木漪的原因。
“你在这里等我片刻,”木漪道,“我去喊他。”
李瞻垂首道谢。
陈擅跟着李瞻一同赶去宫内时已经迟了,只来得及上朝跪了跪,姑且露了一面。元靖嗯了一声,“西北边境昨夜有羌人进犯,烧了半个西向军营,掳走了一百多头战马。
朕听着念出来的军报,一夜未能入眠,紧急召你过来,也是要你跟着一起商讨个办法,对付回去!别愣着了!你先站过来听听!”
元靖脸上看不出什么异常,对他话的语气也没听出有什么不满,似乎真的只有胡人进犯的担忧和作为君王国威被侵的恼怒,无作他想。
其实陈擅也无法再作他想。
听到这种消息,他这个文转武的将首亦然难受。
汉时来扰的多是匈奴,羌人不足为惧,后面羌人与匈奴联姻,融婚联合,借着匈奴这靠山,时不时在边境试探,这几年国力强盛了,输赢显然,他们便不敢大动。
这一次,想必是知道梁王被砍头,以为他们有内乱,试探性撺了把火。
他脸色变得有些凄唏,元靖见此便抬起手指他,口气亲昵地斥道:
“你看你,一就变成这种脸色!从前对着朕还是一幅皮厚的笑脸儿,怎么越来越不像样?!
现在有正事要做了,你还休息不够?朕命你从明日恢复上朝,再有一次迟来,朕便按军法,亲手打你几棍!”
几句话,便将责任全推给了陈擅,不顾他当初是被自己逼着放了权,退出了朝。
陈擅听此,竟扬唇一笑,虽然是自嘲出来,也勉强算缓和了气氛。
朗声笑道:“之前是我胡闹了,陛下今日肯迁就,我定忝颜回朝,与几位长老商议此事,击退羌人将功赎过!”
“好!朕就等你这句!”
散朝后又在议政殿待了一会,陈擅知道军中伤亡,闷堵又添几分,踩着沉重的步子出宫。
路尽头,东华门下,李瞻牵着马车等在那儿,见了陈擅,微微一鞠,又伸手示意他上车:“中书监,醉后容易头疼,让在下来送陈将军一程。”
陈擅哼声,“我懒得。”
要擦肩而过,李瞻堵住他,“中书监有几句话要。”再次请道,“将军上车。”
陈擅这才一掀门帘跃了进去,马车震了震,之后开动起来,朝着宫外慢驰。
陈擅抓起银碟内的肉脯咬了一口,又拿鸡首壶倒了水。
“你昨夜在木府过夜了。”对面男拳淡质问。
车内烧着炉,却一下冷了不少。
陈擅喝了口甜水,嗤笑:“你是不是管的太多了?我一个大男人留宿在何处,与你无关吧!”
着还要去尝尝那碟酱醋梅子,手方拿到,谢春深将他手打了,梅子落地。
他挑一挑眉,去拿碟子,谢春深便抬手将盘子挥扫落地,果肉染脏了羊毛毯。
“浪费了……”陈擅最后去抓鸡首壶,谢春深懒得忍了,直接当着他的面将整个案掀翻,惊得打马的李瞻漏了一拍鞭子。
而后,赶忙如常。
陈擅:“中书监请我上来,却又毫无待客之道,你什么意思?”
谢春深声音寒若剑锋,眼眸里全结了冰碴:
“我倒要问你,你频频上木家,你想干什么?”
陈擅也懒得笑了,抱臂:“谢戎,没人拦着你,你想,你也可以去。”
谢春深站起身,一把揪住陈擅领子,“你是看不透你的结局?军权必收,若无这番战事,你再也回不了朝廷。”
着,牙都磨出声了,是有多恨啊。
谢春深恨道:“离她远点。”
陈擅脸色沉了下去,他今日心情也不善,没空听他扯出这些,反手要拧掉他手腕,“是你该离她远点!”
谢春深忽然一抿唇,凉笑起来:
“陈将军的软肋,不在这被刺的刀伤上。你在木舟府上放了什么人,你以为我不知道么,如果你想与我的人亲近,是不是该将其他女人,先铲了干净?”
陈擅被激怒,单手一拧,抬手过去殴了谢春深一拳。
“你本事通,我也不怕你!谢戎,你就没有软肋?她便是你的软肋!”
谢春深侧过脸,半边脸都是麻痹的,曲膝顶住手肘,抬一根指在嘴角处抹过。
嘴角出了血。
他搓掉那一抹指尖上的鲜红,抬眸望陈擅,陈擅蹲下身,脸上亦然露出狠来:
“你为了你的前途,你现在敢除我吗?
杀了我,陛下将无良将可驱,你这盘棋也下不下去。
她肯亲近我,是你的问题,不是我的!你动我也只会让她更加恨你,你以后还怎么朝她靠近一步?
你知道的,她只可能对你心软,却不会为你屈服。”
完推了谢春深一把。
谢春深顺势摔在车壁上,深深喘了口气,发丝垂在额头,领口全乱了。
头一回,谢春深没有占上风。
陈擅大喊:
“停车!”
李瞻猛然拉拽缰绳,车内又颤一下,陈擅踢开门帘下车,推开李瞻,头也不回地走了。
李瞻不敢看车内,只站着问:“大人,我们要回哪里?”
谢春深望着车内一片狼藉,烦躁不已,闭眼靠在车壁上摊开了双腿。
他有种冲动,想立刻就去找她,见她一面,“千秋堂”三字差些就脱口而出,雀还是哽在喉头,昂头低哑了一声:“回谢府。”
李瞻驱车至谢府,谢春深在车内就赶他走,却又在他离开时,掀开半张帘子,露出半边白玉般的脸来。
李瞻忙低头,“大人还有嘱咐?”
“嗯,你再去木府一趟,帮我递个话……给她。”